“李晞为你,再重新倒上一杯。”
李姝听着耳边这如珠玉滚落般的清冽话音,只觉着心窝处的一阵阵刺痛更甚了。
不仅如此,她脑海中竟然有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倘若自己眼前的李晞,也是再重来的宋长渊,自己又该如何?
不,不会。
李姝微微阖着眼眸,卷翘的长睫都颤了颤。她跟前的这个李晞,绝不会是重生而来的宋长渊。
李晞可以乖巧听话,处处顺从她的意思。
但重生的宋长渊,都已经是做过皇帝,还囚过自己的人了,他怎会如此心甘情愿的,当自己的小奴隶?
再者说,宋长渊若真的重生了,那他早早就回到了宋国。并且只要他想,他就能继续做回他的宋国太子。
他又怎会想做,自己这个有名无权的长公主驸马?李姝将脑海中的无稽之谈一打消,苍白无力的嘴角就扬起了一抹干笑。
她的圆润指尖还悬在碧色微漾的茶碗上,而他的修长两指已经将整只茶碗都圈住了。
茶碗的外壁上原本还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但此刻,也被他长着薄茧的虎口处,给完全遮挡没了。
思及此处,李姝又想到前世宋长渊囚着她的时候,他明明都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却还是千方百计的让她日日都吃药。
汤药苦涩,且她每日都只能在宫殿内打转,除了宋长渊以外,她不看到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
终于,她有一次忍不住了,放低了身段求他,还唤着自己给他取过的名字。
“阿晞,我不想活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但宋长渊是怎么说的?李姝盯着茶碗上那只不见的蝴蝶出神,耳边好似响起了他喑哑至极的嗓音。
“长公主你不想活了,那朕就偏偏要你活着。活不过二十五是吧,那朕就敢同上天抢运,与阎罗夺命。长公主,阿晞不会让你死。”
啪嗒一声。
李姝也不知怎么就拂袖将茶碗弄倒了,但她见着宋长渊那略带愕然的神情,心尖上的抽痛不由得好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冠以“为她好”的名义,做出她压根就不同意的事。她自己对自己好的,前世如此,这辈子亦然是。
“皇姐,你怎么了,是不太舒服吗?我看你的面色都白了。”
李衡拿着手中的书卷冷不丁出声,还好坐在他对面的李晞眼疾手快,这才没让那半碗参茶全倒在桌上。
“长公主,待会施粥布善的事,有我和太子殿下足矣。长公主你……”
李晞的话欲言又止,因为他发觉长公主的拂袖不悦是冲自己来的。
虽然他当时只顾着将茶碗放正,但一直落在清丽面颊的余光不会看错,长公主在弄倒茶碗之后,她嘴角的笑意是真真切切的。
“对,皇姐,有我和他就够了。你的手上力气,连茶碗都拿不稳了,待会哪个不长眼的顶撞了你,我可又要去长公主府守着你了。”
李衡这会只是顺着李晞的话往下说,他压根就不知道,李姝今日唤他来,是去施粥布善的。
李姝听着眼前两人的一唱一和,刚舒坦些的心窝又开始发堵了。
她淡淡地看向正襟危坐的宋长渊,他灰白袖口处的卷云纹已经沾上些许黄褐茶色。
但她还是心中郁结得很,凭什么他就有混淆视听的本事,还把自己亲弟弟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细眉微蹙,她这唇齿间确实有些干涩。忽而,李姝持着软塌塌的腰身往后面的软枕一靠,唇色轻启。
“李晞,你先给本宫倒盏热茶。至于你们所言,想都不用想,本宫今日要亲自去施粥布善。”
施粥,布善?李姝望着宋长渊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心底越发觉着七大世家的行径,可笑至极。
他们原本有许多法子帮助那些流民,但是他们却选择了最张扬又最不见效的施粥。
她虽然不知聚集在长乐街尾的流民有多少,但今日之后,她让京兆尹和七大世家的人,把所有流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李姝正沉思想着,一抹白色就停在她的两尺开外,“长公主,茶来了。”
李晞是弯腰颔首略低眉的动作,他怕她会再次心生不喜,所以自己离她稍远些。这盏热茶,长公主应当能喝了。
一瞬,李姝接过宋长渊手中的茶便没再说什么。
她不好奇他能猜出自己今日要施粥的一番动作,若宋长渊连这点远见都没有,那不用自己动手,他也能死得凉透了。
半个时辰后,早间的银白雾气早已消散而去。李姝抬眸看向车帘之后的簇簇曦光,心中那股郁结的闷气也终于消停下来。
她此生不会让南朝亡国的,就算她只能再活十年,也要将南朝好好护着。这是自己前世,所亏欠皇室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袭白衣的李姝缓缓地拿起半边葫芦瓢,视野之中的清水白粥,还真是能把米粒都数过来。
她拿着枯黄的葫芦瓢不放,抬头看向施粥棚子上,那个苍劲有力的“苏”字。
果真,也只有七大世家之首的苏家,才能支起这么大的绸布棚子。李姝骤然莞尔一笑,堪堪端起大半勺的米白清汤对着身侧的人一顿。
“阿衡,你要将这碗稠粥瞧好了,这就是苏家的施粥布善。”
李姝的声响不低,至少在这个棚子内的苏家人都听见了。
但她也没有耐心来听苏管家的欲盖弥彰,于是直接一个抬手,就把这碗粥给喝了大半。
“苏管家你也是知道的,本宫身子娇弱得很。若是待会因为你苏家的粥昏了吐了,你一个管家也担待不起。”
李姝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手上已经接过宋长渊递来的素白绢帕。
她缓缓掩面擦拭着嘴角,余下的半碗粥也被李衡放入随身提着的漆黑食盒中。
李姝知晓这碗粥没什么事,但她必须得留个底。另外,她也想好好地震慑一下苏家,他们居然都敢插手她这个长公主的婚事了。
须臾,白袖垂落,李姝这才正视着面前的苏管家。她曾去苏府看过阿越,所以这人她认识。
李姝噙着浅浅的笑意开口:“苏伯,本宫也不想为难你。所以本宫会让你随着我们,一同去看看这里的所有施粥棚子。
你亦可放心好,本宫今早除了你苏家的这碗粥,就只喝了本宫车上的茶。倘若真有事,定然不会红口白牙,构陷了你苏家。”
话落,躬身站在李姝跟前的中年黑衣男子只得连连点头,半句多话也不敢说。但心中却是诧异得很,这长公主怎么还跑到流民窟来了?
随后,他跟着李姝一行人将这条街上的施粥棚子都走了遍,眼神还时不时睨向左右。这些都是跟他一样的人,从世家府中出来施粥的管家。
并且他们跟了一路,也听见看见了。长公主的说辞虽然大差不差,但相继喝着半碗粥的人,可都是她身边的太子、驸马,还有两三个的带刀侍卫。
他们这些个出来盯着施粥的管家,大多都是世家府上的得力干将。自然,他们从布善中捞出的油水也不少。
可施粥布善这种事,不就是为了博个世家的名声好听,哪里会真的让那些流民把肚子喝足填饱。
不过眼下就不一样了,长公主领着太子殿下来喝了粥还走了遭,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忽而,一阵异口同声的请安响起,惊得他们都连连下跪,嘴边也哆嗦的念着,“请太子殿下安,请长公主和驸马安。”
李衡眼瞅着这些心思各异的施粥管家,嘴里还是那股喝完清水粥的难受滋味,又干又涩,连带着舌苔都是淡淡的苦味。
“你们都起来吧。”李衡一脸不耐地喊道,食盒中的清水粥也被李晞全摆了出来。
跪着的那群管家刚要起身谢恩,就被李衡的轻嗤声吓得一动不敢动。
“哼,孤可不敢让你们跪,你们可都是一心施粥为民的大善人。”
李衡本不敢撒这么大的火气,但他一见着皇姐让墨黛端上来的满碗白粥,就瞬间懂了皇姐的意思。
他侧目望了望身侧的施粥棚子,许是刚搭起来不久,棚子里连个歇息的木凳都没有。但此处放在大圆矮桌上的一个个木桶,都是能够远远闻到米香味的。
同样的施粥布善,为何这一家就能放上真正的黏稠白粥?而他们,这些跪在自己跟前的世家管事,就只能盛出一碗又一碗的泛白汤水?
李衡此刻板着一张黑脸,目光稍一挪向别处,就是聚在一起的两三个流民。
他们大多衣不蔽体,就算有几块破布挂在清瘦不已的身上,也都是黢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李衡仅仅瞥了一眼,就将视线投向身侧的皇姐。他见皇姐的神色很淡然,像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阿衡,这些人即是大善人,那本宫今日就作恶一次,将他们都杀了吧。”
李姝语气轻飘飘的,但一句话落下,就是整整六条人命。七大世家,只有谢家躲了过去。
都杀了?李衡闻声愕然着,凤眸中的呆愣都被李姝一览无余。
她这个亲弟弟到底还是傻了些,李姝心中喟叹,但随即就给宋长渊递了个眼神。
他在猎场做过奴隶,自然清楚如何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同时也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一句空话。
须臾,李晞拿起一把寒光乍现的宽刀,就往苏管家的脖子上放。他方才听长公主唤此人为“苏伯”,那就从他开始吧。
嘶啦一声,哆嗦颤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丝血色,且那锋利宽刀还岿然不动着。
“长……长公主,草民还有话要说,草民……不能白白冤死啊。”苏管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他脖子上的血,乃是真真切切的在流。
“噢,苏伯还有冤情?”李姝不紧不慢地应着,李晞手上的刀也缓缓挪开了。
他知道长公主今天不是来杀人的,她只是要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太子李衡,踏出能杀人的第一步。
苏管家虽暂时保住了命,但宽刀溢出的血气就在他脖子上萦绕着。他随即就朝李姝叩起了响头,一声一声的,连哑音都在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