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三年,隆冬大寒。
皑皑白雪盖住了琉璃瓦,空中飘洒着雪絮,朱红椒墙映出白,煞是好看。一层厚雪从殿门前簌簌落下,碰在窗框边的雪粒子瞬息化作水迹。
殿内摆放着好些铜丝罩,白霜似的灰烬堆在燃得正旺的炭火下。暖意簇拥中溢出浓郁药香,轻声咳嗽的李姝站在窗边,怀中揣有滚热的汤婆子。
纤细指尖捏住的漆黑圆木轻轻一推,窗门的一阵风雪寒气就泻了进来。
她抬眼望着殿外铲雪的一众宫婢,清冷目光瞧见臃肿袄子起伏而落,像是极有趣的事。
青灰石砖渐渐露了出来,宫婢嘴里哈出白气,扫雪的窸窣声响离着殿门远了,话声却是悉数传进李姝耳中。
“诶,不是我说,皇上真要娶里头那个为中宫皇后?昨个晚间,我还瞧着皇上从殿内出来,心口上插着支鎏金凤簪。这要真成了婚,皇上真能忍了去?”
婢女愤然不平的啐了声,手中铲子都丢在了地上,清脆一声响起。
“皇上忍不忍得,与你我何干。你还不赶紧将铲子捡起来,咱只剩下一刻钟,要是把里头那位吵醒了,咱都得掉脑袋。”
“呵,掉脑袋?”婢女搓动双手,掖紧身上袄子,不情愿弯下腰,嘴上碎碎念着。
“她早就不是南朝的嘉乐长公主了,咱皇上念着旧情,这才养着半死不活的她。说不准皇上立后就是用来羞辱她的,她之前可是把皇上当作奴隶囚在府上的”
捡起铲子的婢女不经意往窗边一瞥,瞧见雪白的滚边狐裘大氅,双腿瘫软就往下一跪。额头使劲往石砖上磕着,大片殷红流入雪堆中。
半晌后,一众宫婢才将地上的跪着冰疙瘩拖了下去。李姝伸手接住飞来的雪絮,眼底含着满满的嘲讽。
那婢女有一处说错了,自己不是把他当作奴隶,而他就是她的奴隶。
至于旧情,她是一点都没见着。
三年前,他带兵攻破已是强弩之末的南朝,她头一次向人低头,说了求饶的话,“宋长渊,杀了我。”
迄今,她还记着他狠狠地捏住了她下巴,双目赤红的说道:“孤的嘉乐长公主,阿晞会让你好好活着。”
让他亲手杀了恶贯满盈的她,确实太便宜自己了。所以他囚了她三年,在自己临死前,还要被他用皇后位子来羞辱。
李姝感受着掌心化开的雪水,喉咙突的一阵腥甜涌了上来。她嘴角嗫动,笑出了声。太医老头前日才说她没有多少活头,今早便开始吐血了。
怀中拥着的汤婆子应声滚落,她双腿无力,身子瘫软,依了势头就朝地上倒去。李姝睁着眼眸,指尖还有雪水的冷。
若能这般去了,倒也畅快,她也不亏,昨晚还在宋长渊心口插了一簪子。
腰肢被一掌滚烫握住,雪白狐裘紧紧挨着墨色锦袍,李姝鼻端闻着浓郁龙涎香,眉心一皱,抬起手掌就往身后呼去。
将死之人终是没有多大气力,惨白指尖刚上扬,便无力垂落下来,枯瘦手背上青筋乍现。
“长公主,你就如此想死。”宋长渊抱着怀中娇小一团,下颌紧绷,弯臂都还在颤着。
头顶旋着暴跳如雷的语气,李姝眼眸紧紧阖上。真不知他在气些什么,她在三年前不就想死了吗?
宋长渊一把将人抱到床榻上,从衣袖中掏出黝黑瓷瓶,透着亮色的药丸落在掌心上。
“宋长渊,本宫不想吃药。”李姝抬起眸子死死地盯着他,这股药味她受够了。
“那你想什么,见林濮阳?林相正为明日的帝后大婚忙活”,偏执目光在李姝双唇流转。
明日大婚,李姝双眼一瞬就暗了下来,他还真是等不急要看自己的狼狈模样了。唇上一热,滚热药香在齿间溢着。
四目相对,谁也不愿退一步。只觉舌尖一疼,宋长渊手掌狠狠按着她的细肩,将药丸渡了过去。
半晌,上卷眼睫挂着晶莹,鼻尖镶嵌,李姝一掌贴在他心口,那是她昨晚插簪子的地方。
“怎么,皇上连一晚上也等不了?你就不害怕,我下一瞬便断气丧命。”
她用柔声说着最狠的话,面上笑意不断,察觉他神情微愣,李姝心中更畅快了。指腹攀在他脖颈上,“皇上,你原是还记着林濮阳。”
嗓音低喃,李姝双眼都已经笑出了眼泪。林濮阳,南朝最年轻的丞相,亦是她曾经的驸马。
不过,他和宋长渊都是被自己绑来长公主府的。不曾想着,两人竟是狼狈为奸,就因为他俩都恨她。
“姝姝,别想着激怒我。你就算死了,也得葬在我身侧,冠上孤的皇后之名。”
宋长渊攥住李姝双手,阴恻恻话语就贴在她白皙耳垂上说道。胸膛浸润血色,一点殷红落在李姝衣襟处。
她闻着血腥,笑声戛然而止。窗边风雪声停了,绛色云纹锦帐中只有两人的细微呼吸声。
宋长渊将自己抱得紧,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滚热的怀中,一头墨色发丝勾绕在他臂膀上。
“宋长渊,你不会是心仪本公主吧?”
李姝话语很轻,好似羽毛在宋长渊心中来回拂扫,他身形僵住,腿上被绣花鞋用力踢动一脚。
“宋长渊,你回答本宫的话。”
翌日,李姝坐在铜镜前,定神望着镜中头戴凤冠的自己。蛾眉平扫,朱唇轻点,鬓角碎发都被梳了上去。
她目光惘然,手掌拿着的便是刺伤宋长渊那支凤簪。李姝怎的也想不明白,他如何会有那番反应。
细细想着,自己十五及笄便遇见他。她因着爱慕林濮阳未果,发了好一通脾气,父皇母后就带着她去皇家围场散心。
宋长渊是围猎场中供皇家赏乐,而养着和兽物打斗的奴隶。自己要了他,全然因为他那张很是漂亮的脸。
再者,她就是为了羞辱林濮阳。让他知晓,在自己眼中,丞相和奴隶压根没什么两样。
领了宋长渊回府,并赐名为李晞,让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左右。此后过了三月,林濮阳居然向父皇求娶她。
她为了争口气,在百般刁难后才和林濮阳成了婚。大婚当晚,她不知为何同宋长渊有了夫妻之实。
大怒之下,她将打得半死不活的宋长渊丢出了府。此后三年,自己和林濮阳做了一对表面夫妻。
再见到宋长渊时,他已是宋国太子。原来,他为宋国先皇后所生,被奸人所害才流落成了围场奴隶。
还带着南朝攻破,皇室顺降,父皇母后服毒而去,自己就被林濮阳送到他营帐中。因为他在府中三个月,她确实把他当奴隶。
尤其是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她狠狠羞辱谩骂他,用尽了世间恶毒的话。他曾卑躬屈膝的恳求自己让他留下,但她
“阿晞你凭何觉得,本宫会留着下贱的奴隶。昨夜,本宫不过是为了羞辱林濮阳,现今完事,你也该滚了。”
宋长渊定当无比憎恨自己,将她往日的所为都还回来。可李姝回想他昨日面色涨红,落荒而逃的窘迫模样,真真怪得很。
咯吱一声,一脚重步踩在身后。李姝徐徐回神,抬眸瞧着镜中出现的月白衣袍,手中金簪落在梳妆台上。
随即,李姝侧目,手上拾起浸润玫瑰红的薄纸,上下唇沿一抿,白皙指尖沾上些许绯色。
“林相好兴致,见本宫出嫁,还要来送送”,李姝话中满是嘲讽,眼中也难得有了浓浓恨意。
要不是林濮阳和宋长渊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南朝也不至于这么快灭国,自己不会连自缢的功夫都没有。
眼下,位极人臣的林濮阳就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想来,宋长渊就是恨极了她,还不忘让他的丞相也来撒撒气。
“姝姝”
“别这么唤本宫,我觉着恶心。”
李姝挺直腰背站了起来,衔珠晃动,正红裙裾摇曳生姿。她瞧着眼前的人,眉目清冽,身如松竹,一如初见模样。
“林濮阳,你心中应是很欢喜很痛快。见我从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沦为任由摆布的殿中娇,今日还得嫁他为中宫皇后。”
说着,李姝自己都上扬眼眸,笑中无尽凄凉。自打她被宋长渊囚着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濮阳。
“臣下绝无此意,此行是送药而来。”林濮阳应声跪下,双手奉上黝黑瓷瓶。
李姝拿起瓷瓶,指腹触及瓷瓶底部所刻上的“晞”字,沉声问道:“是宋长渊让你来的?”
林濮阳面上闪过一丝动容,眼眸微微阖上,随即颔首点头,“是皇上让臣送过来的,且让臣守着长公主用下。”
李姝倒出药丸就往嘴里丢,喉间滑动,瓷瓶丢在地上,“滚吧。”
待衣物窸窣响起,李姝叹了一声说道:“林濮阳,本宫今日许是天理报应。可我对你,并无半点亏欠。”
一阵咳嗽让李姝跌坐在圆凳上,舌尖满是腥甜,她只觉目光溃散,竟瞧见林濮阳哭了。
“你不配在本宫面前哭,滚!”最后一声,李姝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绞着痛,深黑血色不断从喉咙涌了上来,血迹沿着纤细脖颈,流淌在火红嫁衣上。
李姝只觉她全身都在颤着寒意,呼吸声散了,四肢变得越来越重,堕入无限的黑暗深渊中。
“长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那林濮阳真是个不长眼的榆木脑袋,竟敢拒绝殿下的爱意。”
话音随着连绵不断的哭声,让李姝不由得压下心中诧异,缓缓睁开双眼。
“公主你终于醒了”,破涕为笑的墨梅上前就要拉住李姝的双手。
李姝感知掌心传来的温热,再回想她方才说的话意。林濮阳拒绝自己,不正是及笄那年发生的事。
“墨梅”,她轻声喊着,心中已然接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
李姝回想,昨晚应是中秋佳宴,自己借着敬酒的时候,想让父皇给她和林濮阳赐婚。而他竟是先一步回绝,让她脸面无存,还直接被气昏了过去。
“长公主,奴婢知道您想问什么,林相早已回府。”
话落,墨梅轻轻擦拭面上眼泪,心中直为长公主抱不平。林相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长公主因他昏倒,而他都不知来府上看看。
“林相?本宫不过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