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毒花妖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它被关入了诗人们精心打造的牢笼,身为妖族的尊严在受到锁链禁锢的一瞬间就彻底粉碎了,剩下的只有苟延残喘。榕毒花妖被困在圆坛的正中心,它一次又一次嘶吼,不断地朝无边的黑暗冲撞。
换来的只有更多的豁口。
裸露在外的茎叶慢慢干枯,那紫红色的木刺戳出又收回,变得越来越迟钝。经过长时间的挣扎,伤痕累累的榕毒花妖终于瘫倒在地,干涸的嘴唇不断呢喃着。
“水,水……”
榕毒花妖奄奄一息的时候,谢君影带着泉水和土壤出现了。
他一步跃到圆坛上,冲到巫红身边放下瓶子。
“有水也有土。”
榕毒花妖开裂的腕部钻出两条纤细嫩绿的茎,轻轻卷上器物,探入口径后慢慢汲取营养。直到它全身的脉络恢复生机开始跳动,皮肤愈合变得湿润有光泽,那双疲惫的眼睛重获光亮。
这个过程要持续三个时辰。
“你叫什么名字?”
“谢君影。”
“我叫巫红。”
圆坛中一片沉默,送泉水和土壤的人盘腿坐着,闭上双眼休憩。
巫红把这个名字记在心底了,念着念着也做起梦来,那是姥姥还在的时候。它总是赖在枝头听老妖怪说,榕树一脉最想理解和学习的,就是人族的语言和思想。
“吸食脑髓只能获取皮毛,与人结合知道大概,纠缠不清才能体会其中的真谛。”
巫红只知道这些有助于年轮的生长,而形体也会越变越大,现在这副身躯就是它慢慢修炼来的。榕毒花妖汲取完泉水和土壤,瞄了一眼熟睡着的人,伸出两道细茎爬上他的衣衫。
嫩绿的细茎在谢君影的脖颈上爬行,到了脸颊继续蜿蜒而上,就要钻进耳朵里。
“呀!”
巫红吃痛得叫了一声,细嫩的茎叶就像是受到太阳的炙烤一般,变得卷曲焦黑。它迅速抽离,见人清醒过来立刻转身,生闷气。
“等到第一情报轴录入完毕,确定你不会伤人就可以出去了。”
“离开这里吗?离开这座岛吗?”
“离开这里,住在这座岛上。”
谢君影说完,释放袖子里的情报卷轴。
情报卷轴倏忽展开,悬浮在半空中,上面有文字开始自动录入。
谢君影就是榕毒花妖的主要观测人,一是因为身形和智力相仿,容易被榕毒花妖接纳;而是此人心善,不会把榕毒花妖当作战俘对待。
榕毒花妖被看得恼怒了,嚷嚷起来。
“你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谢君影冷静行事。
“再一炷香的功夫。”
他录入完毕后收好情报卷轴,起身就走。
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七天,谢君影像来的时候一样背着它离开圆坛,默念韵语打开一层一层精密的机关。
榕毒花妖紧紧扣着这个男人的脊背,和他一起进入厢房,然后直升上地面。
它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身心残破的时候,是这个人温柔地治愈了伤口,于是自己生出那愚蠢可笑的依恋。榕毒花妖全然模糊了,种种的灾难因何而起,连仇恨也抛诸于脑后。
有那么纪念,巫红觉得很幸福,特别是与他追逐的时光。
那是星河与萤火交相辉映的盛夏,岛上闪过一红一蓝两道身影。
凌厉的巫红奔向水岸,冷清的谢君影一路追踪,这光景隔三岔五就会上演。
“谢君影,毒刺的滋味不好受吧?”
“已解。”
“要是我再对准一点划破血管,你现在连尸体都冷了!”
榕毒花妖负气,因为少年捡了它脱落的茎叶做研究,还专门写了韵语去对付。巫红稳稳落地又朝前冲了几步,从乱石堆中找到一跟粗壮的绳索往肩上扛,两手拖拽着浮木朝一眼看不到头的水天走去。
风和浪拍打在身上,就要掀翻了它。
“巫红!”
谢君影一把拉住榕毒花妖的手腕。
“不准胡闹,唔!”
它的掌心戳出一根木刺,扎入谢君影的皮肉。
“不准说我胡闹!”
“跟我回去。”
“为什么?你妖杀了我!”
“没有,这只是收集情报,以后……”
“以后什么呀?”
一人一妖僵持着不动,只有那狂妄的风和起伏的水纠缠着呼啸着,谁也说不出以后。
越想跃愤恨,榕毒花妖挣开诗人的手,戳出的木刺在他的手臂上硬生生拉开一道血口子。它轻轻哽咽一声,用力推开木筏再猛地冲上去坐下,一脸决绝朝前去了。
“回来,你知道跑不远的,会被浪打回来的!”
巫红两手撑在木筏上,厉声道。
“它打我一次我就再跑一次!”
谢君影看着木筏远去,两手背在身后静静等待。
“谢君影,这是诀别,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蓝衣少年就这么望着红衣妖怪消失在水天之间,当远方的墨色破出一抹抹霞光时,被冲散的木筏飘回来了。再过半晌,榕毒花妖也被冲上海岸,它已经冻得失去意识。
谢君影一把捞起瑟瑟发抖的榕毒花妖,打横抱在怀里,低声吟诵韵语为它驱寒。忽而脖颈一凉,那是它伸出双手把他扣住,轻轻的而充满眷恋的。
少年立刻松手,巫红跌落在地。
“谢君影,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才不懂你在说什么。”
巫红一咬牙爬起来,扑上去又撕又咬。
“松开。”
“我不要,我要吃了你。”
那一年,巫红一百一十五岁,谢君影十五岁。
榕毒花妖过了十五年的俘虏生活,可以自由走动,还能依循心性学习妖咒和机关暗器的制作。它的针刺用得极好,常神不知鬼不觉下药,谢君影深受其害被迫研习拆解法。
一人一妖相克,这是注定的。
那年金秋,夜色正好。
谢君影坐在桌案前,认真阅读着情报卷周,发现烛火摇曳侧过眼。果不其然,巫红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盘烤到焦黑的糕点。
四目交接,一片叶子落到台面上。
谢君影不动声色收起情报卷轴。
榕毒花妖见状,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扣到桌案上。
“我都看到了!是哪里的树妖作怪了!你们先断了它的泉水和土壤,再吟诵韵语烧死它,怎么念的……噢!骄阳如火屠万里!”
巫红深刻理解到了,原来拯救和扼杀是一个意思,忽然觉得很慌于是跳下来直往谢君影怀里钻。榕毒花妖正面给跨坐着,一手探入少年的衣襟,轻轻喘息着要吻上去。
“我好渴。”
“放肆!”
谢君影用力挣脱这致命的纠缠,见对方失去知觉软绵绵倒地,又立刻上前查看。
榕毒花妖双眼蕴满了水气,全身发红燥热,身体无意识地磨蹭着。
“可恶,差点就成功了。”
它呢喃着,上唇就像是海鸥的剪影。
谢君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拿来散落的点心一个一个掰开,其中一个下了催情药。那瞬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刚萌生出的柔情被他熟练地掐灭在心中,百年的树和十年的人各有各的根。
有因无果,他已经想透彻了。
“谢君影,唔,我好热。”
“知道难受了?不要再去炼丹房偷你不了解的东西。”
“你们炼这种东西干嘛?”
“因为有这种东西。”
他一边回答她的胡言乱语,一边利落的点了几个穴道帮助散热,直到榕毒花妖脸上的潮红褪去。
“总有一天,我要……我要……”
“杀了我。”
谢君影都能背了,见她昏厥过去只得轻叹一口,背着回房去了。
打开门先听到的是浠沥沥的水声,自然光照很足。
榕毒花妖的住处就是一个小院落,四面墙角摆放着木槽种着各种各样的月季,茂密的茎叶绕着篱笆爬满了壁面。窗边倚靠着一根裹满蛛网的长杆用来捕蝉,一副网兜用来引蝶,一个小竹篓用来装蜜蜂或蟋蟀。正中央是个四方石座,由清澈的泉水环绕着,上面飘着几片金钱草。
谢君影把它放下,不再逗留。
关上门,他心里念的是一线的情况,外面已经水深火热了。
新登顶的妖王大肆传播中部榕树系统的死亡,硬把妖族的而已渗透称作友好建交,而诗人成了屠杀万物生灵的战争机器。
这一系列的概念不断加剧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各处战争爆发,岛上收到消息有专门的队伍上来帮助研究榕毒花妖。
她是整个榕树系统的残留物,极其的珍贵。
谢君影站在门边,沉默好久才走开。
四方石座上,榕毒花妖睁开双眼,坐起来摆弄着裙裾发呆。它伸出茎叶探入泉水和土壤中,汲取营养的同时,嘴里念叨着。
“他喜欢我。”
榕毒花妖很清楚,诗人谢君影的任务是慢慢杀了它,可是每次见面真个人的眼神都会松动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谢君影就是不肯承认呢?
“他不喜欢我!”
“他喜欢我。”
榕毒花妖一咬牙,爬到推台前翻出铁、铜和其他工具,组装起新的机关来。
“臭诗人,是敌人。”
榕毒花妖的眼睛越来越热,一想到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兵戎相向,就有苦苦咸咸的水往下落。它倔强地抹去,心想在这岛上受到的屈辱,要加倍奉还。
这种内心挣扎是必要的,最后总以无能为力收场。
第二天,闹剧继续上演。
巫红曾经以为,就算是这样的日子,一直撑到崩溃也不错。直到许大诗人带着他的弟子和女儿许云烟来到岛上,那天晚上中心楼阁彻夜明亮,偶尔有韵语流出。
金银交叠的光芒忽明忽暗。
榕毒花妖满眼好奇,坐在窗边看了整整一夜,想象着谢君影忙碌的样子。它不知道的是,睡过一夜后,什么都变了。
那天早上,榕毒花妖一如既往地早早打扮好,拖着腮帮子冲开门送泉水和土壤的人喊道。
“好慢啊!”
它定睛一看,心头一颤。
来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诗人。
“从今天开始,由我负责从另一个角度研究你,有任何不适的……”
只听得“嚓—”的一声响,小诗人倒地了,是榕毒花妖用刚做好的铁筒放的针。弹射出的尖端直插了来者柔软的喉咙,是故意偏离要害的,不致残致命。
它站起来一跃到门口,途径小诗人的时候踹了两脚,眯缝起眼睛。
“不需要!”
榕毒花妖气得全身发红打颤,一边摆弄着铁筒的卡扣,一边朝南边的林子走。
它每次要逃跑都会刻意经过谢君影练剑的地方,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动静引起他注意,最好是能吵起来。但是这一次,榕毒花妖越走嘴角的笑意越冷,谢君影明明在那里却没有拦着它。
一股无名火烧心,榕毒花妖站定了,举起铁筒朝谢君影射击。
诗人目光一凛,凌厉地侧身闪过去。
“谢君影,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