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盛夏的晚风吹不散白日的暑热。
凌晨时分的小区，只有保卫巡逻的动静隐隐约约地传来。四下寂静，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宁晗落后几步，手指不时绞紧挎包链条又松开，眼神有点不受控制，总是无意识地扫向走在前面的男人。
顾景明今晚穿了件白t，略微宽松的款式。
风吹过来时，面料贴到身上，肩背线条是比想象中更为漂亮的流畅。
伴随偶尔低头看路的动作，领口上方后颈处，寰椎骨会突起一个清瘦的弧度。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忽然浮现在宁晗的脑海之中。
顾景明此刻的背影，有点像她当年幻想的梁弈，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样。
不对，想什么呢。
打住打住，辱顾景明了。
宁晗慌乱地摇摇头，把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甩出脑海。
“看够了没。”前方传来的男声打断她的思绪。
“……”
你后脑勺长眼睛了吗，这都知道我在偷看？
宁晗做贼心虚，连忙否认：“没看你，我在看路。”
顾景明回头，在淡白月光下勾起唇角：“哦，所以看得怎么样了。”
什么看得怎么样。
小区里这条路她天天走，就是最常见的那种深色沥青路而已，难道还能因为她多看几眼，就自觉地变个颜色。
见她一脸迷茫，顾景明无奈地笑问：“你是困了还是吓傻了。”
他指指身后，“走哪边？”
“噢噢，往左。”宁晗小跑几步跟上，“其实我们小区保安很负责，你也不用非要送我到楼下。”
顾景明看她一眼：“这句话，你可以在我进小区前说出来。”
意思是走到这儿才说，很没有诚意。
宁晗只好转移话题：“话说，你平时会画画吗？”
“嗯？”
“就是你那个微信头像，不是几笔涂鸦吗。而且你还开画廊、看画展，我就在猜，你会不会生活里很喜欢这些。”
顾景明目光莫名沉了沉。
像道路两旁的树影，重重压了下来。
“喜欢啊。”他轻声说。
宁晗心中一喜：“那……”
她想的是，顾景明今晚出手解围帮了大忙，既然他对这门艺术感兴趣，以后她可以帮忙多留意相关的咨询，或者如果他有欣赏的艺术家想合作，她也愿意拜托认识的教授牵线。
结果才刚说出一个字，顾景明紧接着的话，就直转急下。
“国内艺术品投资市场很大，大家都喜欢凑个热闹。随便帮合作伙伴挑挑画，既能获利又能拉拢人脉。”
顾景明错开视线，言辞间表现出明显的佻巧态度。
“能帮我赚钱的玩意儿，当然喜欢。”
宁晗：“…………”
好吧，是她想多了。
顾景明果然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尴尬的沉默过去，熟悉的楼栋近在眼前。
宁晗停下脚步：“我到了。”
顾景明抬头确认过楼栋号：“行，晚安。”
一路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宁晗才垂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心中的失落从何而起，最终只能耸耸肩，转身上楼。
回到家，关诗瑶已经睡了，给她留了盏夜灯和一张纸条。
【我把红酒放在厨房了，你记得一点点试着来哦，小心喝醉。】
回想起之前那位醉醺醺的女士，宁晗思忖半晌，进厨房把红酒收进了柜子里。
失眠事小，醉酒事大。
出乎预料的是，这一晚，她居然睡得很好。
·
接下来几天，宁晗都没遇见顾景明。
他没有再来画廊，二楼的房间始终无人光顾。
倒是这一周画廊生意不错，居然接连卖掉了三幅画。
周四下班时，庄烁在微信上找到她：【不错啊小宁妹妹，创下今年营业纪录了。】
认识时间一长，宁晗对庄烁的不着调就有了更深的理解。
刚认识时还能客气地称呼她的全名，没过几天变成宁晗妹妹，现在更好，直接把“晗”字去掉，叫起了小宁妹妹。
不过庄烁虽然吊儿郎当，倒也没对她说过什么越界的话，宁晗便随他去了。
宁晗：【画卖得好跟我又没关系。】
反正从几位客人的言谈中，她能听出来，他们基本是冲着跟顾景明打好关系来的。
庄烁：【你不好好介绍，他们也不会买啊，这又不是超市里挑水果，一点小钱说买就买。】
宁晗：【嘿嘿，意思是说我干得不错？】
庄烁：【岂止不错，简直很好。你也别谦虚了，回头找个有空的时间，让顾景明请我们吃饭！】
宁晗笑容一滞。
算了吧，现在提到“顾景明”和“吃饭”，她都能想起那块该死的豆沙糕。
庄烁估计也是随口一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扔了个带二维码的截图过来：【明天画展的时间地点都在上面，你到了之后扫码就能进。】
宁晗刚把截图保存进相册，打扫卫生的阿姨就来了。
见她还在，阿姨问：“五点过了，你还没走啊？”
宁晗见下班时间已到，赶紧打卡：“跟庄烁聊了会儿工作，马上就走。”
阿姨点头：“对嘛，就该下班了立刻回去享受生活，千万别学顾总，忙得身体都顾不上。”
宁晗一怔，诧异地扭过头：“他很忙？”
怎么她倒觉得，他成天似乎很闲似的，大白天都在画廊睡觉。
“他不忙谁忙，年纪轻轻管那么大一家公司。”
阿姨的八卦瘾上来，一边擦拭桌面一边跟她闲聊，“现在可能好点了，你不知道三年前我刚来，有一天差点被他吓死。”
宁晗：“他做什么了？”
阿姨往楼梯方向瞟了眼：“他有时候会来这儿住，我每天早上那趟，顺便要打扫上面的房间嘛。那天以为他走了，就拿钥匙开门进去。结果你猜怎么的，人直接倒在地上，叫也叫不醒，嘴唇都白了。”
宁晗愣了愣，想起回画廊取钥匙的那晚，顾景明睡在房间角落的样子。
“120来了是我跟着去的。”阿姨继续说，“医生的话我也搞不明白，就听懂让他必须卧床静养。”
宁晗：“现在养好了吗？”
“反正看着气色好多了。就他以前那样，哪个当妈的看见不得骂上几句。”
“那他……”宁晗偏过头，“为什么有时候来画廊睡觉呢？”
“我也不清楚。哦对，有回庄先生提过，说他在家里经常睡不好。”
说完，阿姨就拿上工具往展厅去了。
宁晗将手机放进包里，收回手时，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扩香石。
这个扩香石其实是个赠品，她下单纯粹是图它颜色好看，可以摆出来当装饰品。
反而是身为正品的精油，一直没打开用过。
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
短暂的迟疑后，宁晗从抽屉里找出品牌的包装盒，拆开一看，精油瓶身上正好印着安神助眠的字样。
但这东西有效果吗？
宁晗又把手机摸出来，浏览商品评价。
保险起见，她点进了追加评论，想看看使用者的意见。
【吹得神奇，根本不管用。】
【果然是智商税啊，不过放在床头倒是挺好看的，就当是为颜值买单啦。】
宁晗盯着“智商税”三字，沉思许久，默默把精油放回抽屉。
还是别给顾景明嘲笑她的机会了。
·
周五当天，宁晗从枫林水岸出发，打车前往江城美术馆。
本次画展的主题，是错过与遗憾。
这个话题大概格外能引起人们心中的共鸣，尽管是工作日上午，馆内参观者也络绎不绝。
既有来打卡的网红，也有结伴而来的美院学生。
宁晗今天带着任务而来，参观得比自己逛展更加仔细，不敢放过任何一幅有潜力的作品。
毕竟她需要粗略筛选一遍，再把优秀的画作发给顾景明定夺。
当她又停在一幅油画前驻足欣赏时，忽然认出正从斜前方经过的年长女性，是她大学时期很喜欢的老师，便上前轻声喊道：“傅老师！”
对方闻声回头，面露惊喜：“宁晗，你也来看展？”
好久不见，两人自然要叙叙旧。
刚在休息区坐下，傅老师就起了话头：“听说你毕业就回老家了，今天是来江城旅游？”
“呃，我搬来江城工作了。”宁晗没好意思说自己是逃婚来的，“自由插画师做久了，想出来上上班找点灵感。”
傅老师沉吟片刻，语气严肃了些：“还是不打算转纯艺？”
宁晗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妙。
美术圈是提倡个性的地方，像她这种作品主要面向大众的插画师，往往被视作放弃了对艺术的追求、向流水化商业妥协。
放在一生致力于研究艺术美学的傅老师眼中，就等于自甘堕落。
“做做商业插画也没什么不好呀。”
宁晗放软语调，硬着头皮辩解，“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就不跟那些牛气哄哄的艺术家竞争了。”
娇声娇气的回答，让年长的女人也舍不得说重话，只能摇头惋惜：“妄自菲薄。”
这几年教过的学生里，宁晗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个。
小姑娘有种天马行空的灵气，基础又打得够扎实，原本她还以为，宁晗这辈子就算做不成艺术家，至少也能留校任教。
结果没想到，宁晗刚上大三，就一门心思画插画去了。
“你刚进校时明明干劲十足，难道在哪里受打击了？”
傅老师静了一会儿，自问自答，“该不会是我家那幅画……”
宁晗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居然被猜中了。
那时候她有事去美院家属区找傅老师，顺便被邀请进书房参观，然后一进去，她就被其中一幅藏品吸引住了。
无论构图还是色彩，全在第一时间抓住眼球。
而越仔细看，就越能感受到画家洗练的画技，仿佛每一笔都在激发宁晗的情绪，却又从她意想不到的角度，颠覆她固有的认知。
宁晗忍不住惊叹：“这个老师太厉害了，要多少年的功力才能画成这样啊。”
从外面端来茶点的傅老师听完，慈祥地笑道：“别叫老师，这是我一位朋友的外孙画的，朋友看我喜欢就送给我了。”
“……外孙？”
“对啊。”傅老师说，“这幅画完成的时候，人家只是个高中生。”
那一刻，宁晗想起网上的一句话：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还大。
别人高中时期画出来的作品，就已经达到让她难以企及的水平。
从傅老师家匆匆告别后，宁晗在校园里晃了很久。
艺术是讲究天赋的行业。
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夸她有天赋，她就信以为真。
如今才明白，她的自信在真正碾压的天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哪怕再不愿意承认，宁晗也必须承认，她灵魂中最纤细的那根神经，被陌生人的一幅画彻底击碎了。
好在她向来想得开。
消沉一段时间后就接受现实，做起了快乐的咸鱼。
“你这孩子。”
傅老师的声音，把宁晗从回忆中唤回，“天赋确实是很重要的因素，但也不能忽视长久的努力。”
宁晗低头：“可我不想努力了嘛。”
傅老师不听她的歪理：“更何况就算顾景明画得再好……”
语重心长的告诫，被宁晗突兀的抬头打断。
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错愕的情绪：“您刚才说，顾景明？是景色的景，明天的明吗？”
“对啊，你认识？”
宁晗嘴角一抽。
当然认识了。
上周才被他骗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