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从未见过沈玲珑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 她印象中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始终是温温软软的小姑娘模样,瞧着便觉好说话极了。
今日一见玲珑这般模样, 婢女自是乱了手脚。
婢女神色慌乱, 心里既惧怕又惊惶。
可到底还是忧心玲珑,于是声音惊惶又唤了声, 口中道:“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既是喜脉,总也能算是喜事, 主子可莫要生怒,孕期生怒,既惊了腹中的小主子,也伤了您自己的身子。”
婢女话落, 玲珑闻言,心底苦笑,掀开眼帘,看向说话的婢女。
她看到婢女眼里倒映出的自己, 这个自己身上弥漫着惊惧,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
玲珑瞧着,只觉满心都是自厌和委屈。
“喜事?呵, 是啊,真是天大的喜事……”玲珑哀哀笑着,却比哭还要痛上几分。
婢女越看越慌,着急的厉害。
内室的动静惊动了外头候着的暗卫,暗卫察觉不对, 当即闯了进来, 拉上太医婢女, 恭敬道了句:“姑娘保重身子,奴婢等先行退下。”便将人都给拽了出来。
暗卫带人退了出去,内室恢复静寂,玲珑脸上神色尽敛,怔怔瞧着地上坠着的丝帕。
她瞧着瞧着,神色飘忽,耳边好似听到了孩童的啼哭声。
若是不曾记起前世,玲珑大抵会满心期许一个孩子的到来。
毕竟此前无论是在南苑也好,东宫也罢,她都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可一旦记起前世,沈玲珑最怕的,便是怀有身孕。
怕到,即使在梦中,耳边都是那孩童不住的啼哭声。
那啼哭声,声声叩问着沈玲珑,问她为什么护不住孩子。
是啊,她自戕而死,成全了祁祯的千秋霸业,也未曾愧对洛阳城中军民,独独护不住孩子,愧对那来到她腹中的小生命。
*
外头的婢女被暗卫拽了出去后,回首望着内室房门,心中仍是忧虑。
“主子这是怎么了啊?”她喃喃低语。
暗卫回首望向房门,同样觉得奇怪。
既是喜脉,再如何,也不该是这般哀痛至极的反应。
不过观玲珑的反应,暗卫心中却觉这孩子定然是皇嗣。
她想,若是这孩子与李睦有关,依着沈玲珑如今待李睦的情,大抵只会喜,不会伤。
也唯有这孩子是皇嗣,是她眼下恨之入骨的祁祯血脉,怕是才会让她这般难过罢。
如此想着,暗卫看了眼正立在一旁的太医。
太医刚刚从玲珑的脉象中回过劲儿来,反应过来想起祁祯的吩咐,忙告辞道自己还要回去回禀祁祯。
*
此时的军营,外头熙熙攘攘,唯独中军帐内,静寂异常。
桌案前撑着额头阖眼睡去的祁祯眉心倦意浓浓,从清醒到熟睡一直紧蹙着的眉心,将他满心的忧虑一展无遗。
此刻中军帐内,只有祁祯的亲信太监随侍一旁。
太监在一旁静静立着,偶尔抬眼瞧见主子紧蹙的眉心,低低轻叹了声,心道,许是又做了噩梦罢。
太监脚步极为轻缓的到了香炉旁,燃了支静心凝神的香。
熏香在帐内升腾,烟雾笼罩了祁祯面容,遮住了他紧蹙的眉心。
却未曾真正让祁祯静心凝神。
反倒让他于噩梦中愈加挣扎难醒。
他和玲珑的心结,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画面。
只不过,玲珑梦中最怕听到的,是孩童不住的啼哭。
祁祯梦中最为痛心的,是沈玲珑死前那声轻唤。
她死前最后唤着他,那轻飘至极的一声“夫君”凝注了沈玲珑最后所有心力。
没有人一心求死,或许,那个小姑娘,即便那样决绝,心底总也还是期盼着她的夫君,能护她和腹中孩儿平安罢。
可是偏偏,她的夫君,不曾护住她。
甚至于,在她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夫君,都未必会选择护她。
祁祯每每梦中听到那声轻唤,总在午夜梦回时辗转痛悔。
前世今生,无论对人对事,他只愧对过沈玲珑。
所以,祁祯最想弥补的,也应该是她啊。
*
一支熏香燃尽,祁祯抬眼醒来。
烟雾散去,内室清明,祁祯掀开眼帘,耳边好似仍有沈玲珑的声声轻唤。
他怔仲良久,方才真正回神。
这时,帐门外传来步音,是太医到了。
祁祯抬眼望去,见太医形色匆匆,心中隐有猜测手指不自觉颤了下。
“脉象如何?”他攥着手掌,压着指腹颤意,嗓音沙哑问太医道。
祁祯喉咙干涩异常,话音出口后,便觉喉间干涩生疼。
他抬手取了桌案上搁置的一杯冷茶,轻抿了口。
太医暗暗抹了把汗,早知道祁祯不欲沈玲珑诞育皇嗣,心知这脉象于祁祯定然不是喜讯。
不论太医心中如何想的,面上倒是神色如常,据实回了话。
“回陛下,是喜脉。”太医垂首回话。
这话刚一落地,紧跟着,祁祯手中茶水砰的一声脱手,落在了衣上。
祁祯垂眼静静看着自己衣上的茶水污迹,脑海中一片混乱。
内侍和太医皆是慌乱不已,纷纷叩首请罪。
祁祯微阖眼帘,心中情绪汹涌难解。
喜脉?
怎么会呢?
他费尽心思,怕极了重蹈前世覆辙,怎么还是避无可避呢?
祁祯掀开眼帘垂眸看向地上跪着的太医内侍等人,喉间痛意难当,嗓音干涩的厉害,开口道:“让程渡守好了军中,朕离开一趟。”
话落起身,脚步微有踉跄踏出军帐,牵了马匹便往小院赶去。
祁祯赶到小院时,暗卫和婢女正候在房门外。
院门吱呀响动,有人推门入内,暗卫和婢女回首望去,远远瞧见是祁祯。
“姑娘在里边,自打太医走后,安静的紧,没什么动静。”暗卫先开口禀告道。
祁祯听罢步履更疾,直直往内室房门走去。
暗卫带人退下时,为了方便看顾玲珑,也怕玲珑闹出什么事来,故意并未阖上房门。
祁祯行至门口,跨过门槛便到了内室。
内室房门前摆个件屏风,祁祯一踏进门,便瞧见了屏风上映出的人影。
那人影映在屏风下方一角,正是沈玲珑
他喉头滚动,掌心微攥,抬步绕过屏风。
屏风后正对着的软榻旁,玲珑依靠着软榻,抱膝垂首,下巴抵在膝盖处,眸光瞧着地上的帕子,眼里无半分光彩亮色。
祁祯瞧着瞧着,眼眶隐隐生热,心头也酸痛的厉害。
他缓步走近,俯身垂手拾起玲珑落在地上的帕子。
玲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看了过来,抬眼望向祁祯。
她眼里水意打转,在抬眼这瞬霎那落下。
啪嗒。
原本该是轻若未闻的声响,却在此刻响彻祁祯心头。
他想,为什么自己总是让她哭呢。
祁祯抬手拭去玲珑眼底泪意,喉头涩痛,道了句:“玲珑,别怕。”
只这一句,玲珑泪如雨下。
“祁祯,我怎么能不怕啊?你知道洛阳城下有多少血尸吗?你知道刀枪剑戟剜骨削肉有多疼吗?你知道我梦中听到那孩童啼哭不止的声音,心中有多痛吗?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不怕啊?”玲珑句句泣血,道尽忧恐。
祁祯看着眼前的姑娘和记忆里洛阳城下的女子面容身影悉数重叠,心头情绪翻涌。
他喉咙沙哑,一字一句道:“不会的,不会的玲珑,这一次不会了,我不会让你再受这些苦楚煎熬……”
玲珑听着祁祯的承诺,看着他泪意朦胧,哀哀笑了笑道:“是吗?可是祁祯,你当真能算无遗策吗,若是能,为何今生,我还是有了身孕?事到如今,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命运。倘使我真如前世那般被困洛阳城下,你能救我吗?你会救我吗?你不会!”
“不!我会!”祁祯握住玲珑肩胛,声音坚定至极。
他说他会,可沈玲珑不信。
祁祯看出玲珑并不信他,低眸苦笑,握紧了玲珑肩头将人揽人怀中,侧首在她耳畔道:“玲珑,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会做到。北方时局动乱,你不能久呆,日后一旦开战,云州也未必安稳,我会送你去南海之滨,离开这些是非之地,日后天高海阔,无论我此生是死是活,沈玲珑,你都要平安终老。”
玲珑侧眸看向身旁的祁祯,抿唇未语。
她想,他怎么会死呢,祁祯生来天皇贵胄,身为天子帝王,多少仆从侍卫相护,只会比她更加长命,前世不就是如此嘛。
玲珑摇头低笑,只觉祁祯这话真是讽刺。
她摇头时鬓边步摇微晃,祁祯松开了紧揽着她的手,垂眸看了看玲珑微乱的发,抬手为她扶了扶鬓边步摇。
“玲珑,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装扮明艳,步摇钗裙胭脂水分,原都是极为衬你的,只是我自私卑劣,不愿让旁人窥你半分明艳,故而不肯让你如此装扮,抱歉玲珑。”
祁祯从来都喜欢明艳的沈玲珑。
前世时南苑宫墙上一跃而下的姑娘,是明媚的。
今生上元夜醉酒,南苑冰雪天气里,提灯前来袖中满带梨花香的女子,也是明媚的。
每一个她,都是灰暗天际里难得的光亮。
他曾沦于灰暗,总想抓出光亮。
可他有幸抓住了,偏生又不曾好生珍惜,于是只能眼看着这光亮流失于指缝。
幡然悔悟之时,已然来不及珍惜。
祁祯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同她说。
可现在,那些来不及诉的情衷,只能掩于唇齿之间。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诉。
他该送她离开了。
祁祯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低垂眼帘叮嘱玲珑道:“收拾一番罢,半个时辰后,我送你离开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