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祯嘶喊声沙哑压抑, 抵着碎裂的石块,许久许久。
久到他抱着怀中焦尸抬首之时,那空洞绝望的眼眶都被泪水洗的血红, 刺目极了。
祁祯母后眼瞧着祁祯这般模样,心头情绪分外复杂。
甚至一时有些犹疑, 不知设了这场局, 到底对祁祯是好是坏。
观月楼的大火被扑灭,祁祯抱着那具焦尸,眸中满溢空洞无望, 凝视这火场废墟。
祁祯母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几番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场火的真相。
最终思量权衡之下, 到底还是未曾提及。
周遭的宫人暗卫们仍在清理火场,祁祯紧抱着怀中焦尸, 无意识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
观月楼火势极大, 牵连死伤无数,一具具尸体从废墟中被抬出, 祁祯眼中却毫无半分悲悯情绪。
是啊,怎么会悲悯呢。
此时的祁祯, 只怕觉得,这观月楼的奴才暗卫, 都该给沈玲珑殉葬。
绝大多数死尸虽被火烧的厉害,却都未曾如祁祯怀中人这般, 被烧的焦黑全然看不清面貌。
是啊,他们不过是在祁祯踏入火场后, 赶紧去救祁祯罢了, 甚至都未曾入内救过沈玲珑, 自然不会烧成如她这般模样。
在众多完好的尸体中, 只有一具尸体,也被烧成了具焦尸。
祁祯视线落在那具焦尸上,眸光微怔了瞬。
祁祯母后见状,适时开口道:“这是今日负责伺候沈二姑娘的宫人,大火烧起后,入内救人,一道在观月楼内被烧成了这般模样。”
这具焦尸,其实是祁祯母后早前准备了的尸体投入了观月楼内,她既最终还是决定瞒下祁祯此事,自然也还是要将那宫人的真正去向瞒下,好将观月楼起火的真相瞒的死死的。
故而特意提及这焦尸是那名宫人,好让祁祯日后查观月楼大火,不会查到那宫人身上。
祁祯瞧着那具同样焦黑的尸体,想起今日曾交待过观月楼的一个宫人照料玲珑起居。
那名宫人,如今却没了踪迹。
原来是死在了这里。
观月楼这么多人,竟只有这一个宫人,去救了玲珑吗?
祁祯将满是火热灼伤的手抵在额间,遮去眸中的狠厉暴虐。
声音低寒道:“厚葬这宫人。”
观月楼火势之大,和祁祯踏入火场的消息,已然惊动前朝,国公府世子郑经宴得知消息后当即赶来了宫中。
他一入宫中,便急急往观月楼这地界来了。
刚到观月楼附近,便被眼前的大火余烬和那满身荒凉的祁祯给惊住了。
郑经宴是祁祯心腹亲信,更是他自小交好的表哥,他同他一同长大,并肩至今,哪里见过他神色这般荒凉的模样。
这可是祁祯啊,从来自负狂妄的祁祯。
即便是储位被废之时,他再是颓唐,也不曾如此刻这般,满眼暗黑,无半分光亮。
祁祯母后见郑经宴到了,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示意管事太监到郑经宴跟前,将如今情况简单说了一说。
管事太监将自己所知大致都告知了郑经宴,郑经宴越听,心头越惊。
他着实想不到,那沈玲珑,竟当真这样突然的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若依照这太监所言,那祁祯此刻怀中抱着的焦尸,应当便是沈玲珑了。
郑经宴眸光落在那具焦尸,隐隐觉得不对,一时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祁祯是痛极恨极,故而才未曾察觉不对,他怀中的尸体虽戴着那赤金足链,实则与沈玲珑身量并不一致,只是被大火烧去皮肉后,瞧着好似与往日的沈玲珑身量差不多。
可大火烧干了皮肉,怎么着都与寻常身量不同的,怎么可能大火烧后的尸体和完好无损时,一般的身量。
郑经宴人刚一到,便隐隐察觉不对,可瞧着祁祯这痛心至极的模样,他一时心焦也理不出什么思绪,故而只得暂时压下了心中疑云。
祁祯刚说了厚葬那同玲珑一道被烧死在内殿的宫人,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些奴才宫人暗卫仆从,那股子压抑得厉害的暴虐,怎么都抑制不下。
郑经宴眼瞧着他神色不对,开口劝道:“沈姑娘去的可怜,身后事更该费心,死后哀荣,必不能少,一切丧仪还得操持。今日的大火,又十分诡异,暗地里究竟如何,还需得彻查,总不能让沈姑娘死的不明不白。”
郑经宴此语,原本是想借玲珑丧仪和她的死,劝祁祯振作,可他这番话,却愈加刺得祁祯眸色血红。
郑经宴说沈玲珑去的可怜,是呀,沈玲珑死了,死的如此可怜凄惨,比之前世也不遑多让。
他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只得这样的结局。
命运,为何总是如此残忍,让他得窥天机,让他知晓从前,却让他再失所爱。
他视线又落在来往的宫人身上,心头暴虐更甚,愈加抱紧了怀中焦尸,眸色血红,声音冷寂,启唇道:“彻查观月楼究竟因何起火,查不出原因,今日观月楼的宫人暗卫,悉数陪葬。”
祁祯声音冷寂淡漠,听不见半分歇斯底里。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番话之下,压抑着怎么崩溃的情绪。
祁祯不是个暴君,他从来极重名声规矩。
陪葬之事再是残忍不过,祁祯不顾名声,不顾朝臣非议,要行陪葬这等残忍之事,足见他心底情绪,究竟有多么崩溃。
这陪葬之语一出,周遭的奴才大都瘫软倒了下去,怕小命当真交代在这了。
暗卫虽还勉强立着,却也是脸色煞白,心中甚至比那些宫人奴才更是忧惧。
他们比宫人们更了解祁祯的手段心性,自然知晓,沈玲珑一死,此事定是必死的局面。
即便是查出缘由,自己也逃不脱一死。
沈二姑娘一死,暗卫看护不利的罪责首当其冲。
他们原以为,沈二姑娘身份地位,又无名份子嗣,在祁祯心中定是算不得如何要紧,死便死了,不会如何。
可祁祯今日的行状,却着实惊骇到了他们。
祁祯今日的作态,已是明摆着,决不可能放过他们了。
如今彻查大火缘由,也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至多换得此事不祸及家人罢了。
至于他们的命,即便是彻查出了原因,也免不了因着办事不力的罪责,为沈二姑娘陪葬。
祁祯母后在一旁听着这话,心中也跟着慌了。
她是着实没想到,沈玲珑的死,会让祁祯反应如此之大。
陪葬?
祁祯少时可是亲自废止了殉葬的习俗,如今竟要亲自再行此事?
陪葬之事一开,那些个言官们的口诛笔伐,只怕更要中伤祁祯。
何况,这观月楼大火的真相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些个暗卫宫人,定然查不出来。
“祯儿,殉葬之事,做不得,母后知晓你的痛心,可沈二姑娘已死,人死如灯灭,活人自然只能往前看,你若为着个没名没份死在宫中的人,杀这般多的宫人和暗卫,史书工笔该如何议你?祯儿,此事,还需得三思。”她尽量将声音放的和缓,压着心里的急躁,劝着祁祯。
可祁祯,却是听不进这些劝说的。
反倒是她那句没名没份的死人,戳中了祁祯痛处。
是啊,这些人为什么轻贱沈玲珑?为什么不曾救她?为什么眼睁睁看她死在这里?
无非是因为,她身份低微,没名没份,奴才们势力至极拜高踩低,故而,才不救她性命。
祁祯低眸看着怀中焦尸,心头不断翻涌的愧悔。
他自以为抹去她的存在,日后可以将她好生妥帖的带离宫中,却没想过,这样抹去她的存在,不给她名份的行径,落在旁人眼中,是轻视是折辱是从无珍爱。
也会让旁人愈加觉得,沈玲珑身份低贱,可以任人折辱,可以轻易死去,她的命,无足轻重。
祁祯喉头涩意难忍,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祁祯母后瞧着祁祯不曾回话的样子,哪里不知晓他是听不进去的。
她瞧着自己这儿子,心里一再叹息,往那大火余烬里望了望,重又将视线落在祁祯和他怀抱着的焦尸上,口中低叹,轻声道:“祯儿,即便不论旁的,沈玲珑死的本就可怜,你若因她造下杀孽,何尝不是在她身上又添债业?依母后看,倒不如,留了这些人性命,让他们去为沈二姑娘守陵,日日诵经祈祷,也算是为沈二姑娘修来生福份。”
祁祯母后殷殷劝着他,祁祯脸色神色却更加的冷漠寒凉。
“守陵?凭他们也配?”祁祯笑意薄凉,抱起怀中焦尸,抬步往御殿方向去。
他说凭他们也配?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她的死,他们个个有份,怎么配去为她守陵?
她死在这场大火里,纵然是宫人和暗卫护主不力,可罪魁祸首,是祁祯自己啊。
是他将她困在此地,是因他之过,宫人暗卫才会轻贱于她,视她的性命如无物。
是他不曾善待于她,才让旁人以为,沈玲珑,不过是宫中养着的玩物罢了,无足轻重的玩意,死了也就死了。
沈玲珑的死,祁祯他难辞其咎。
她因他之过而死,他如何能不痛不愧不悔不伤?
祁祯心头痛心难当,抱了怀中焦尸起身。
身后烈火余烬飘飞,祁祯抱着怀中人,勉强稳着身形离开观月楼地界,往御殿走去。
祁祯伤势极重,如今能维持清醒,不过是全凭意念撑着。
他步履不停,一步一步往御殿走去。
每走一步,意识都要褪去几分,身上气力也要泄去不少。
待行至御殿阶前时,终于力竭,砸倒在了御殿阶前,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