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阴。
赵元声嘴里叼着半截没烧完的烟走到窗口，一边穿着衣服，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看着楼下。
正对楼下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卖报小孩叫丁三儿，从小流落街头，要过一阵子饭，前年开始卖报，能吃苦，做事勤快，但自小混迹街头，手脚有些不干净。
斜对面裁缝铺门口炸油条的侯建，街坊邻居都叫他猴儿，在这个裁缝铺门脸儿前卖油条已经四年了，每次都是裁缝铺一开张，他就收摊走人，只要裁缝铺掌柜来买早点，他都是分文不收免费提供，这么多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
斜对角墙根底下要饭的老刘头，今年少说也有五张了，自打去年逃荒到了这里，腿脚就得了病，不利索了，如今双腿溃烂，也无钱医治，就这么耗着，有口气就爬出来伸手讨个钱要个饭，什么时候不出来了，这辈子，也算熬过去了。
通常要饭没有要早饭的，可今儿这老刘头却出了个大早，许是闻着油条香给馋醒了，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猴儿的油条摊子。
赵元声站在窗口，把楼下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面孔都扫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异常。
作为一名资深的谍报人员，小心谨慎是他活到今天的护身符。
尤其是前阵子收到线报，原伪政府高官汪琪叛变，投了鬼子，还带了一封谍报人员的名单作为投名状，这着实让他担心不已。
虽然说，汪琪到了清源县后，没过多久就被潜入的锄奸队给送去见了阎王，但那份谍报名单在谁手里，却一直没有消息。
尽管地下党的生活就是每天都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更何况，如今这世道，谁也不敢说一定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又何须自寻烦恼呢？
穿好衣服，拿上皮包，赵元声像往常一样反手带上门时转了转门把手，确定锁严实了，这才匆匆下了楼。
他先是直奔猴儿的油条摊，买了一碗豆浆，四根油条，瞅准了一个刚吃完早餐站起身来的客人，几乎是贴着身子占到了他刚刚坐过，不算干净的座位上，将一根油条用手一段一段给掰开了泡在豆浆里，美美地喝了一口带油的豆浆，仰着脖子冲马路对过喊道：
“三儿！来份报！”
“来了来了！”
卖报的小孩儿一听有人要买报，麻溜地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就往油条摊这边钻。
“赵爷，这是今天最新的报纸！”
“有什么新闻没有啊？”赵元声连头也不抬，一边小口地喝着热豆浆，一边用勺子搅着豆浆里的油条，让它吸足豆浆。
“特大新闻！都在上面印着，您买一份自己看。”丁三儿一边陪着笑，一边眼睛盯着赵元声放在旁边的三根豆浆，咽了下口水。
“得了，撂下吧。”
听到他的话，丁三儿笑嘻嘻地在他手边放下一张报纸，从他手中接过五毛钱，千恩万谢地转身就走。
赵元声吃完了豆浆里泡好的油条，伸手再去拿，却发现手边摆着的三根油条，这会儿只有两根了。
“小赤佬……”
他低声骂了一句，拿起一根，也不泡豆浆了，就这么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嚼着，吃个脆生。
还行，报纸上没有写哪里哪里抓获地下党的新闻，这让赵元声心中稍安。
他端起碗，一口喝干了碗底剩下的最后一口豆浆，将剩下的一根油条用报纸包着，往胳膊底下一夹，另一只手拿着皮包，就赶电车去了。
偏巧这会儿正是早高峰，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也不知被谁推了一下，他胳膊底下劲儿一松，夹着的那根用报纸包着的油条就吧嗒掉在了地上。
看着掉在地上的油条，赵元声皱着眉头，低声骂了句晦气。
一旁的老刘头见状，连忙看着他问道：“大爷，您这油条还要吗？”
“不要了！”赵元声没好气地说着，大步离开了。
“哎！谢大爷！谢大爷！”
那老刘头却是连声感谢，欢天喜地的把那油条拿过来，撕开了包在外头的报纸，见里面一点儿没弄脏，吃得别提有多香了。
赵元声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旋即继续赶路。
今天挤电车的乘客也是人山人海，他挤了两辆车都没挤上去。
倒不是他真挤不上，而是前面两辆车，他没想上。
站台上，挤不上车的客人有的眼瞅着上班就要迟到，急得来回踱步，左等右等，总算等到了一辆。
赵元声拿眼一打量，只见有一个车窗口，一只戴着手表的手伸在窗外，手里正拿着一只精美的烟斗，仿佛无意识般在车外随着颠簸时不时磕着车身。
这辆车非上不可。
他打定主意，迎着即将到站的电车，就往前挤，可他面前满是快迟到的上班族，谁都不甘落后，都想着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第一个上车，免得错过准点到达的机会。
眼见车门还没开，人群又挤到了一起，赵元声眼珠一转，喊了一嗓子：
“当心扒手嘿！”
顿时，在场众人都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口袋，并四下看了看。
他瞅准了机会，像条泥鳅一般钻过人群，不顾身边人厌烦的眼神，总算是挤上了车。
上车后，他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老老实实地站着，而是一个劲地往车厢后挤。
“劳驾让让，下车。”
通常没有刚上车就说要下车的，但一般的乘客不会留意，只是听说下车，就下意识地让了让。
就在他挤到了那个窗口时，拿着烟斗的人也在那儿，见赵元声来到了他身边，不动声色地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接着喊了声：“下车，麻烦让让！”很快便下了车。
赵元声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到自己，便悄悄打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名单已被八路所得。”
短短八个字，却让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赵元声不动声色的将小纸条撕成了若干条，单手搓成了几粒小纸球，每过一站，就悄悄地往窗外弹一粒，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又过了两站，终于到了目的地。下了电车的赵元声紧赶了几步，走进了一间报社。
这是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报社，赵元声在这里担任主编。
到了办公室，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这才松了口气。
放下皮包，他像往常一样泡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品了一口，目光扫到了旁边的一张空位置上。
“小刘还没来？”
他说的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个编辑，刚来了才半年，做事挺认真，今天居然迟到，着实有些反常。
身后的女同事神秘兮兮地小声对他说道：“赵主编，昨天你走得早，还不知道吧？小刘昨天让城里的鬼子给带走了！”
“让鬼子带走了？”赵元声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可能是他写的文章得罪了鬼子……”女同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赵主编，你也得多小心，说不定今天鬼子还会来……”
话音刚落，只见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走了进来，为首的鬼子队长朗声问道：“赵元声在哪里？”
听到鬼子的声音，赵元声不顾秘书的阻拦，挺身而出：“我就是赵元声，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你就是赵元声？”那鬼子队长见他站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挥手：“带走！”
几个鬼子上来就要抓人，被按住了胳膊的赵元声连忙喊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哼哼……”那鬼子队长冷笑道：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