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伊一嗓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个流光画屏上都出现了波动,呈现出云上仙宫的画面。
这一看这下却受到了惊吓,只见云上像被飓风席卷过, 白云散乱, 中央的云镜直接少了一半的水,颂风雅不知所踪。蓬莱仙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歪歪斜斜,上面的琼花玉树也似遭遇了摧残。
残余的些许魔气昭示着谁是凶手。
然而最让人震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漫天飞舞的无色灵花和瑞气祥云——
大半的观众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代表什么, 睁大眼睛不敢说话,没有意识到的观众也被气氛感染。众位修士们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呆愣愣地看着中央。
姜三娘喉咙发干、头晕目眩,心咚咚跳着,一错不错地看着画屏, 一股强烈的预感呼之欲出。
万籁俱静中, 一道身影自半空飘落, 明月映衬在其身后,流光皎皎,手执青剑,恍如天上人。
——真的是诗千改!天魔之乱后天下第一个飞升的修士, 是翡不琢!
直到这一刻,画屏里画屏外才终于炸了锅,简升白激动得大喝一声:“这是我家徒儿!”红光满面。
诗千改感觉自己的神识无处不在, 可以看到这颗星球上最深的海底, 也可以看到雪山上掠过的鸟翼。再向上, 太虚宇宙也尽在视野之内。
她现在无师自通了许多信息, 皆来自天道传授。三百年前天魔之乱, 风雨居士也曾斩过天魔桥,但因为大部分的灵力都用来以身化雨,是以没能完全切断连接;而三百年后的今天她彻底完成了这个任务,且有一位文仙庇佑此位面,域外生物再不敢犯……
过多的细节让诗千改微微晃神,暂且还无法适应,最好要睡一觉才行——晋升后睡大觉,她的老传统艺能了。众人察觉了她的状态,顿时噤声,个个眼神狂热。
只见年轻文修神驻足而立,思悠远,仿佛万物都在她眼中。
其实一般的修士晋升大境界后都能很快适应,但谁叫诗千改如此天才、每一步都跨得如此快如此大呢?——连她的神识本身都没来得及习惯这坐火箭的速度。
片晌,诗千改回过神,伸手接过了远处悬着的幻境笔,如椽大笔在她手中缩成小小一支。
众人凭住呼吸,仙宫内外上百万双眼睛注视着她写下一句话:
【天下终于太平了。】
——这是“下笔如有神”环节规定的最后一句话。
圆满的句点落下,诗千改轻笑道:“文昌大会这才算结束了。”
*
十七天后。
放眼整个大雅,若现在在街上抓一个人问:现在天底下最热门的消息是什么?
十个人有十个人都会回答说:当然是翡不琢晋升文仙一事!
从八月十六那一晚开始,这消息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大雅,又经由各国使团传遍了天下。至今狂轰滥炸了半个月,大雅人民还没有说倦,依旧是乐此不疲。
“独家!翡不琢晋升迅速的秘诀!”
“专访!史上最年轻的文仙,天纵奇才,得天独爱!”
“历数!翡不琢两年来文章之分析……”
不管大报小报,半个月来都在蹭这个热度,九月初天气转凉,众人的热情却依旧好似烈日灼灼。
“《戏说文仙》今日上映,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诗集《颂翡》修订完毕,数百文修联袂之作,包括简白派和复古派。”
“本人新作《重生后我成了文仙的队友》,瞧一瞧看一看嘞……”
诗千改的书原先销量就好,现在更是卖到脱销,哪怕不看的人家也要买一本回来“沾一沾文仙的文气”。反翡读者们遭遇此生最大打脸,这些天来都觉得苦闷无比,而走到街头巷尾哪儿都能看见翡不琢相关的文字。
鸡贼的书商连夜出了“文仙典藏版”,将翡不琢的作品做成套装,反响极好。
在众人的要求下,几日前文昌大会组将幻境的流光画面重新放映。云上仙宫的录制功能其实一直开着,只不过没有办法传出去。
出于综合考虑,前期陆不吟反叛的那一段并未公布,直接从后期的对弈开始,并将前因后果模糊处理。放映后,诗千改的个人声望达到了顶峰。
【我将诗仙出现的画面反反复复看了几百遍了,每看一遍都要出门去跑一圈啊啊啊!】
【这就是我们的千年文脉啊!看得我热血沸腾,恨不得亲临现场。】
【诸君,我宣布我今后最想要得到的灵技就是翡不琢的那个!】
【不愧是翡不琢!】
【这句话我从她入道就开始说,到现在也没有说厌——不愧是诗千改!】
【同样是不到二十岁,我们怎么相差这么大?呜呜我太崇拜翡不琢了!】
……
金陵。
姜三娘心中情绪久久不能平定,不仅是因为反复观看的画面记录,也是因为那天先生说的话。
——是的,那天后来她遇到了翡不琢先生,还有陆不吟前辈。
她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诗千改先下了云上仙宫,陆不吟轮椅跟在她身旁。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有微妙,并未对话,其她文修却都没有上前打扰。
似乎是听到沈若伊喊她的声音,陆不吟转过头轻笑了一下,淡淡道:“瞧,那儿也有一个三娘。”
于是,翡不琢先生就看了过来。
她听先生道:“我好像见过她们三个——是我的读者。”
周围人都好奇地投来视线,姜三娘几乎忘记了呼吸,只恨不能说话,沈瑜震撼得脸通红,沈若伊张大嘴巴,当即结巴道:“是、是的!!我们都是您的读者!”
于是诗千改朝她们笑了一笑。
虽然后来人群受到激励淹没了诗千改,但姜三娘三人还是如坠梦幻,后半程都晕晕乎乎的。
先生记得她们!先生知道她也叫三娘了!
姜三娘差点都舍不得取字把名掩盖了。
“我都考虑要把名改成沈三了,今天问了,我母亲不让。”沈若伊遗憾的声音传来,让她回过神。
姜三娘:“……”
不,这也不必!
两个小姑娘互相取笑腻歪了一会儿,把流光画屏调到连续剧频道。
《三千世界当妖女》七天一集,放得很慢。世界三第一集五月二十一放映,现在八月下旬,竟然还没有放完。
那是因为七八月份的文昌大会扰乱了原先的进程,不少连续剧都推迟了。没办法,这全民盛会,梨园客也要追,不能及时表演录制。
所以整个大会期间,连续剧基本都是在重复放之前的剧集,直到最近才恢复常态。
世界三里,夜竹并不知道剧本,一切都需要靠自己的摸索。她成为了一个门派的小师妹,师尊只有她这么一个徒弟,表面上颇为看重,但总令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后来又来了个小师弟,他俊秀聪颖,但看夜竹的表情却总让人觉得他早就认识她。
先前的剧集里已经揭露了师尊不是善类,诗千改用的是后世的常见套路——师尊看似爱护自己的徒儿,实则是觊觎其根骨。
而那小师弟竟然是重生的,他也是师尊收集的“备用身体”之一,前世爱慕师姐夜竹,数次想要挽救她而不得,最后师姐替他挡下师尊的一击身死,他杀死师尊,却无法挽回师姐,因为这般执念而重生。
【仙尊根本不配为师,居然想要谋害自己的徒儿!】
【老天,他怎么想的,要是夺舍成功,性别都换了啊!】
【亏我还以为他是好人,还想要竹姐跟他在一块儿……】
重生的元素让这个世界变得复杂,所以道劫自信地认为夜竹不会窥得真相。而且小师弟内心偏执狂热,若他知道师姐的躯壳已被另一个人“占据”,必会怒而杀了夜竹。
但夜竹并非常人,她觉得师父奇怪,就有了掀翻他的心思——夜竹仙君纵横修界那么久,只认自己真正的师尊,别的阿猫阿狗算什么?
如此行事反倒引起了师弟的注意,师弟起先以为自己的师姐也重生了,后来却发现不对。
“夜竹”不是他的师姐。
夜竹也并未隐瞒,大方承认了,师弟失魂落魄了一阵,更加恨师尊。二人决定联手谋划,将师尊做过的恶事昭告天下。
今天要放映的便是世界三最后一集,后多接了世界四的第一集。
“装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谁知道里面是这样脏心烂肚!”
“多亏了夜竹仙子,否则我等都看不破他的真面目……”
“夜竹仙子和她的师弟两个人对敌,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名门正派们围在山门之下担忧地议论着,而山门封锁,里面只有夜竹、师弟、师尊三人。
“你不会觉得我疯狂吧?”黑衣青年微微笑着,将刀刃抽出,血迹沾染了他的面孔。
他面前是一具面目全非的白衣尸体,正是仙尊。天上正下着大雨,将血迹冲刷干净。
众人以为的大战其实是一边倒,夜竹完全占据了上风,最后仙尊的魂魄被师弟取出,作为复活夜竹原身魂魄的媒介。
而夜竹会离开这里,让出身体,前往下一个世界。
姜三娘眨巴眨巴眼睛,经过处理的画屏对她这个年纪的观众不会显示太血腥的画面,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师弟身上的邪气。
“不会。”夜竹也回以微笑,两人看起来完全是男女魔头,教人畏惧中又不由自主怦然心动。
她确认仙尊已死得不能再死,便随意道:“我也该离开了。”
光球悄悄飞到她身旁,十分敬畏。夜竹闭上眼睛,魂魄离体。
她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黑衣青年坐在大雨中,守护着面前小小的阵法,黑暗中唯有他手中的魂灯是亮着的,为他深爱之人的亡魂指引着归途。
“又结束一个世界了。”沈若伊老成地叹道。
沈瑜若有所思:“世界三的结局挺特别的……夜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师弟这个角色是《妖女》世界里少有的好男人,也是少有的没有被夜竹迷倒的男人,但这并未损害他的魅力,其矢志不渝的人设反而还让他的人气涨了一波。
沈若伊不太在意,只道:“不过也很大快人心了!这仙尊图谋旁人的身魂,现在自己的身体魂魄也给被他害的人做了嫁衣!”
她转过头,“三娘,你觉得呢?”
姜三娘咳了一下,写:“我没什么感想。”
其实她是有的,她感觉……翡不琢好像对师弟这个类型的角色格外偏爱?
容貌秀丽、深情似无情、偏执病态……如果单写出来一定是个高人气的男主人公,就像《故剑恨》里的哥哥一样。但翡不琢偏偏没有,只是让他和夜竹做了段时间的好友。
“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再写第四个世界。”姜三娘换了个话题在纸上写道。
沈若伊立时被勾起了愁绪,抓了抓头发:“是啊,先生都是文仙了,还会继续写书吗?”
按照时间,世界三的剧本实在文章大会前就完成了的,所以梨园客门只需要按着本子走戏就行。
先前采访里先生有说过,《妖女》这个系列她暂时没有考虑过完结,反正是单元式的,可以一直写到她厌倦为止。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了继续修炼的需求,还会写吗?
……
……
此时此刻,琅嬛。
被报纸们“独家”“专访”的、被读者们念叨喜爱着的诗千改本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她做了很多个零碎的梦,梦里她的神识自由飞散,有的附着在一只南迁的候鸟上,跟着它一直去到亚洲之外;有的藏在了回流鱼类的鳞片里,顺着瀑布逆游而上;有的待在自己的读者旁边,听她们热议着自己的飞升……
所谓“逍遥游”,不过如是。
千百道声音画面,构成了人间烟火气。她喜欢这样的世界,就像喜欢在书中构建悲欢离合一样,但待得久了,便有沉沦之意。
最后,她的神识被一片竹林吸引。
竹林生得奇异,竹身是白色的,似玉非玉;竹叶是金色的,流光溢彩。风穿过时,整片竹林便发出琳琳琅琅的声响,如同碎冰当啷。
她进入竹林时,听到了笛声。
那笛声似一群晶莹的蝴蝶,每一片鳞片都闪烁着绚烂迷人的光辉,悠悠地飞来。
诗千改脑中划过一个想法:原来真的存在让人“不忍打断”的天籁之音。
人总是会戴上滤镜的,听到这样动听的笛声,自然会忍不住脑补,吹笛的人该有多么好看?千万别见了之后幻想破灭。
然而当她看到坐在山石上的少年时,这想法倏然消失了。
少年身着红衣,昳丽秀色,眉心有一点血珠样的红痣。
他缓缓放下竹笛,手指搭在莹白的笛管上,竟比那玉色还要白。
笛音停止,一时寂静无声。
可诗千改所注视的不是他的手指,也不是他的红痣,而是他的心口。
秦方浓抬头笑道:“翡姐姐。”
——她想起来了,这竹子名为道情竹,以其制笛吹奏,意为……道白衷情。
诗千改由是心念波动,从那无尽的幻梦中醒来了。
她睡下的地方是自己的鸾舟,睁眼伸了个懒腰,坐起推开窗走出去,外面正下着濛濛秋雨。
鸾舟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事物——蓬莱仙山。
细雨在它外面描画出了淡淡的轮廓,上面被毁坏的植被地表还没来得及修复。
其中的“蓬莱”一山阵法大亮,里面关着一个人——陆不吟。
陆不吟差点酿下大祸,虽不及死罪,但也严重触发了大雅律法。按照惯例她应该是要被罚去边境清除魔气的,然而在虚空通道关闭之后,魔气失去了域外支撑,被位面和天道所排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哪怕修士们不做动作,一年以后天下也都将变得清朗。
所以经过商讨,修界给她定下的刑罚是一百年牢狱,目前暂且关在琅嬛所管辖的蓬莱岛里,对外则宣称闭关百年。
至于叶持和其他未文教徒,玄灵阁还在探查当中,而因为陆不吟交上的证据,叶持也被关押了起来——她既捡回了一条命,百年内又无事可干,当然不会让坑她的人好多。
只是叶持毕竟也不是未文教的创始人,他所做的甚至还没有陆不吟多,仅在最后反水脱身,刑罚是之后余生不得出皇宫,也就是把牢笼换了个位置。玄灵阁的重点还是放在肃清皇室上,薛氏皇帝们创造了未文教,不知暗中都用它来干过哪些不见光的事情。
薛倾碧身为长公主被告知了这些,表情复杂地道:“我父亲……这样也好。”
她与父亲没有多少父女之情,叶持本就为她母皇而活着,在先帝住过的地方一直到死,他恐怕也是愿意的。
诗千改坐到自己的桌前抽出一叠纸,一边写,一边看看窗外的雨。
在雨快停的时候,她也写得差不多了,御剑朝蓬莱飞去。
……
“我该说恭喜,你如今是琅嬛首席了。”
琅嬛地下的囚牢里,陆不吟这样道。
她还是一身紫衣,新配的单片镜也别了回去,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若掀起衣袖,就能看到手腕上各有一道细细的银环,此为锁灵灵器,需要凡人自愿戴上。而戴上后便与凡人无异,冷要穿衣、热要减装。
此刻陆不吟就披着一件深紫色的披风,安然坐在轮椅上,手捧热气腾腾的茶杯。衬着背后简单朴素的小房间,看起来还有几分怡然自得。
诗千改想了想,道:“你是第一个恭喜我的人。”
她差点忘了这事——如今她是修界第一人了,当然就顺势顶替了施明夷成为琅嬛首席。
距离她入门还不到两年,在些中小门派里这种地位晋升的速度都算罕见了。
“那是我的荣幸了。”陆不吟笑容不变,嘴角的小痣角度都很完美。
她放松地向后靠着,双手交叠道,“你们确定不再多关我几年吗?区区一百载,弹指一瞬。说不定等我出来,我又要搅风弄雨。”
诗千改莞尔:“呵呵。”
陆不吟:“……”
诗千改心说,你最好记得现在说的话。
按照如今的发展速度,“区区”一百多年后你出狱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个没有身份证、连高铁都坐不了的黑户了,还怎么搅风弄雨?
陆不吟不知道她笑什么,直觉最好不要再谈,转问道:“找我何事?”
诗千改从芥子戒里取出刚写的那叠纸,道:“给你看些东西。”
陆不吟和她之间隔着一道结界和一道铁栏杆,纸好半天才穿过去。她看到上面第一页的字,露出一个古怪表情:“……这是何意?”
四个大字:论文体系。
诗千改一本正经道:“一种有助于匠道发展的东西。”
她在看到陆不吟的过往之后就开始想,在现有的文字修仙体系下要如何扶持匠道和其它科学。想了半天,“论文”两字跃然脑海。
作为曾经折磨过无数学子……咳,不对,帮助过莘莘学子的体系,其自有妙用。将创新写作文字,用以记录,读者群体也多为有修为之人,本身又精简至道,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就是在她这个穿越者听起来有点生草罢了:论文修仙,法力无边。
至于它发展起来之后会不会“残害”到大雅的文科学子们,这不在诗千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反正那时候她肯定已经毕业了。
陆不吟掀了几页,若有所思道:“在外邦一些国家,也有类似的体系。”
说它能帮助匠道也不算错,但为什么她觉得诗千改在憋笑?
“除此之外……”
诗千改话说一半又停住,突然改问了陆不吟一个问题:“你喜欢诗文和文字吗?”
陆不吟想也不想,道:“怎么可能喜欢?”
不恨就不错了。
诗千改道:“那就是了。”
她直视着陆不吟,说,“你想,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什么天道会降下无色灵花?”
无色灵花,是天道用来表彰肯定文心的,也就是证明一个文修是否纯粹地热爱着文字。
陆不吟显然不是,可天道依旧为她降下灵花——那天道嘉奖的到底是什么?
诗千改原本也没在意过这个问题,但事后复盘却渐渐发现了盲区。
为此她还求证过。
那天晋升之后,系统说:【恭喜您觉醒文仙灵技:天道对话。】
……坦白讲,诗千改觉得这个灵技并没有什么卵用,难道她要没事问天道:“在吗?”
她怀疑这其实是文仙正常就能有的技能,但破系统编不出来了,可恶。晋升文仙本身似乎是不添加灵技的,至少先前的风雨居士就没有相关记载。
不过放在这有点用处,诗千改问了陆不吟无色灵花的问题,得到了肯定回复。她也将结果转告了陆不吟。
“……”
陆不吟眉头微皱,嘴唇抿起,是一个下意识抵触的表情。
可是她再难以置信,事实就摆在她眼前。
“它早就已经承认匠道了。”诗千改轻声说。
陆不吟眼底掀起波澜,手指收紧,又慢慢放松。
聪慧如她,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叶障目。
她最早的设想里,自己应诺挟持仙界众人让未文教得到承认,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内心深处其实也不敢想的那么美,所以做好了失败就冲关证道的准备。
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不上不下卡在中间,若说有所遗憾,那就是未见大道得证。
在她之后,又要过多久才能有个匠道人才接替她的位置、回答她的疑问呢?
而现在,诗千改解答了她的这个遗憾。
陆不吟倏尔用那叠纸盖住脸大笑起来,比起先前的优雅,显得很没形象,但这才是真心的笑。
系统:【达成特殊场景:直面对您善意度达“友人”的修士(虽然该修士修为低于您,按理来说不行,但您已经是文仙了,无所谓)。掉落“匠道·宝箱”x1。】
诗千改:“……”
她眉梢扬了扬。
陆不吟放下手,眼中笑意未散:“我现在是真的有些想和你做朋友了——诗道友。”
这是一个平辈的称呼,对于陆不吟这样的大能来说,如此称呼后辈可不容易。
“是吗?”诗千改面不改色,“可我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呢。”
居然就已经刷满了友谊度。
陆不吟笑盈盈地支着下巴,示意她说,下一刻动作却顿住了。
从诗千改身后走出一个人来,肩背宽厚,身量略矮,穿着紫裙,有一张圆圆的、很讨喜的白净面容。
陆不吟的动作完全僵住,瞳孔一瞬间缩紧,而这少女奔过去喊了声:“三姐姐!”
小十二眼神清明,从神魂被魔气污染后,她再也没叫过陆不吟姐姐,只记得她是“教主”。她也没来得及给自己取名字,只记得“十二”这数字,从代号排序里选了第十二的生肖亥猪。
陆不吟指节死死扣住,仿佛觉得这是梦境,半晌才迟疑地伸手,透过栏杆轻碰了一下十二娘的指尖。而后者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就差人都钻进栏杆里去,眼圈慢慢红了:“我浑浑噩噩好久,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总醒不来。”
“我的那个灵技,你那次也见到过用法。”诗千改低声解释,“我试了试召唤十二娘的影子,可能是因为她的大部分魂魄还保存着,所以自然融合之后变成了这样,和清醒几乎无异。”
她停顿一会儿,补充道,“但每次清醒应该有时限,只有过往‘十二娘’睡着的时候,这里的十二娘才会苏醒。”
诗千改本来想着能召唤到过去的小十二就行,没想到效果翻倍,醒过来的十二娘有现在的记忆。有了这抹意识固定,她体内的魔气消散后,魂魄也不会散了。
陆不吟神思不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话。诗千改好笑地摇摇头,走出牢房,不再打扰姐妹相聚。
过了半个小时,十二娘走出来对她感激地作了个揖,圆团团的脸上满是喜气。
陆不吟也冷静了下来,待诗千改重新走进去后表情复杂道:“如此大恩,我怕是还不了了。”
诗千改:“无碍。你闲着没事多研究一下匠道、推动修界进步,就是帮我忙了。记得每年交十二篇论文,我可以让四象笔化一个分|身过来充当你的资料库。”
一百年就是一千二百篇,篇篇高水准,修界的大家都会感激陆前辈的。
陆不吟:“……”
气氛破坏。
两人也没什么太多好聊的,诗千改又胡扯了几句,成功让陆不吟变成了社畜送客脸,才愉悦道:“我走了。”
只是在她走到门口时,陆不吟忽然叫住了她。
“诗道友。”
“你可知,我实在有些嫉妒你。”
陆不吟撑着手臂,笑盈盈地看着她,说着嫉妒,可语调却很清浅平和。
诗千改停下脚步。
嫉妒什么?不必说,她知道的。
嫉妒她有如此好的文字天赋,有过父母之爱,还嫉妒她……生在更好的时代。
“其实你也很值得我嫉妒。”诗千改道。
陆不吟挑了下眉,似有些疑问。
诗千改却轻笑弯起眼睛,没有说话了。
她知道自己有如此盖世的成就,是因为来到了这里——虽然前提是丢了一次小命。而前世的她虽然也成功无比,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称得上“天下第一”。
陆不吟却是全靠自己走上来的。
她转过身去,陆不吟在身后笃定道:“你在骗我,想安慰我。”
“安慰你是真,骗你是假。”诗千改没有回头,扬了扬袖子,笑道,“信不信随你了。”
*
诗千改回到琅嬛时,漫山遍野的同门们一下子围聚了过来,自以为隐蔽地蹲在过道两边看她,眼神满是崇拜。
诗千改:“……”
自己为什么要用漫山遍野这个词……
她没有回应,十分稳重地走回了自己的小院,身后有无数道视线目送。
“你总算回来了!”夜九阳苦着一张脸,贺雪也幽幽抬头。
只见夜九阳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贺雪泽干脆化作了猫形,毛都炸起来,两人仿佛流浪了十天,诗千改因他们的状态沉默了:“……怎么了这是?”
“大家抓不到你,就都想来找我俩搭话。”夜九阳心有戚戚,猛男环胸。
诗千改:“。”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
夜九阳接着控诉:“不仅如此,他们还申请替换我俩做你的队友!”
贺雪:“我的恐人症都加剧了。”
“替换?那绝对不行。”诗千改愣了下,一口否决。
她好好的干什么要换队友。
“我们也是这样说的。”夜九阳叹气,“但是,但是……”
诗千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是有人觉得“我上我也行”啊。
其实三人小队里面修为不一的情况倒也不是特别罕见,尤其是在一些文修和辑书修的搭配里。先前她们三人差别很大,外界也没说什么。
罕见的是诗千改这个文仙。
这可是目前全天下唯一的文仙!而且还那么年轻!
所以外界的目光便狂热投向了她队友的位置。那可是文仙啊!如果能和文仙搭档,该多风光?
“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修炼。”诗千改同情地拍拍两人的肩膀。
夜九阳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凝重点头。
他和贺雪这几天也是这样做的,压力山大地闭关写文。
诗千改又画风一转:“压力也不要太大,反正我一个人也能打十个。”队友强不强也无所谓。
夜九阳、贺雪:“……”
并没有感觉被安慰到。
三人扯了一会儿皮,诗千改兀地心神微动,抬头朝围墙上望去。
“秦老弟!”夜九阳跟着一看,立刻打招呼,“好巧,诗妹一醒你就来了!”
秦方浓坐在枫树下,颜色比枫叶更浓。他轻盈跳下,笑道:“的确很巧。”
诗千改心说,哪里是巧合,之前她神识游逛到幽篁山庄的时候这人恐怕就往这里赶了。
她这样想着,看到秦方浓对她了眨眼睛,仿佛在说这是两个人的秘密。
“诗妹,你接下来还打算写书吗?”夜九阳问。
诗千改语气轻快道:“当然写。”
鸽了这么久,她现在一整个“一不写文我浑身难受.jpg”,无比渴望开新书。
她也想好了题材,新文写系统流,再配备穿越诗词对战、文学修仙——这个题材也曾经火过一阵,而且天然和本世界适配。
“不愧是你。”贺雪揉了揉自己的猫脸,“换做是我,先休息它个一年半载的。”
秦方浓也笑了起来,诗千改视线落到他腰间,看到了那支道情竹的笛子。
她又出神了一下,想起之前在梦境里听到的天道传授。这个世界的有些知识是只有文仙才能知道的,比如世界的本质——
诗千改以前设想过,文仙的内府洞天是不是也能变成一方世界,而天道告诉她:可以。
不仅如此,在没有“灵气”和“内府洞天”的位面里,一本书也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变成一个世界。这些世界本身是无机质的、不带生灵的,但在漫长的演化里可以孕育出生灵,由无到有,从单细胞到智慧种。
她就想,是否此方世界也曾是一本书呢?
如果是的话,她会很感激她的,她太喜欢这个世界了。
还有,她笔下的世界也会成真吗?
“算了,我俩不打扰你了。”夜九阳扮了个鬼脸,“他一出现,你就在走神。”
诗千改咳了一声:“我没有。”
贺雪呵呵:“鬼才信。”
诗千改:“……”
可恶。
两个小伙伴跑远了,于是小院里只剩下诗千改和秦方浓两个人。秋风拂过,早红的枫叶落到石桌上。
“要去我的漱石阁坐坐吗?”诗千改道。
秦方浓从善如流:“都听姐姐的。”
于是二人便到了鸾舟上。
诗千改抽出他腰间的笛子,端详了一会儿。她没有学过吹笛,试了几下,慢慢找《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音调。
秦方浓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听什么天籁,还轻轻地给她敲着节拍。
诗千改乱七八糟吹完,对上他的双眼一赧,淡定移开视线道:“我不会吹。”
“没关系,以后我可以教你。”秦方浓笑。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了,秦方浓连同笛子一起抓住了她的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虚点到自己心口:“方才姐姐为何在看这里?”
诗千改没想到他注意到了——她刚刚的确没在走神……好吧,走神是走了的,但看的不是秦方浓的人,而是他的心口。
以诗千改文仙的视野可以看到,秦方浓心脏处有一颗像朱砂珠子似的东西。
文仙之身净若琉璃,万物在她眼中都没有阻碍。
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东西影响了秦方浓的情绪。
它应当就是当时令欢时查到的、司徒家用来控制人七情六欲的那样秘宝。
若将珠子捏碎,他的情绪就会回归。
她将所见说了一遍,秦方浓略略思忖,嗤道:“原来是真的。”
“什么?”诗千改好奇。
“‘三昧珠’,秘宝的名字。”秦方浓看着船舷外的白云,缓声道,“我父亲从前和我说过……要我不尝爱恨,这样就不会为情绪所困。他说替我种下了一颗三昧珠,用来替我保存情绪。”
但他不知道,那个“种”是指种在了他的心口。
秦方浓六岁之前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母亲说他是个敏感多情的小孩,但父亲厌恶这样的他,因为很像自己。
父亲深爱母亲,但秦家主不是寻常的女子,她对他的喜欢很淡,所以让他痛苦。他就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
秦方浓评价道:“一个很俗套的理由。”
诗千改心想,的确狗血,秦家上一辈的爱恨离仇光一听就觉得很复杂。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想我帮你捏碎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诗千改恶作剧地加上了一句,“珠子已经与你性命相连、风险极大,说不定会死的。”
——其实不是,就算是,以她现在的能力也能轻而易举地把秦方浓救回来。
她观察着秦方浓的表情,后者微愣,莞尔道:“想。”
诗千改:“确定吗?”
“确定。”秦方浓狡黠地笑了一下,道,“我想全心地喜欢姐姐,会死也没关系。”
诗千改:可恶,太会说了。
她有证据怀疑秦方浓已经猜到了她舍不得让他死。
诗千改指尖微探,那珠子就自虚空悬在了她的指尖,鲜红欲滴,就像一滴心头血。秦方浓有种心脏被握住的感觉,但还是坦然地回望了过去。
这时候他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怕。
于是她捏碎了三昧珠,那一瞬间,巨大的情绪洪流穿胸而过。
秦方浓自六岁起、时隔十二年后的第一声心动,源自将死的危险,因诗千改而起。
红色的碎屑从诗千改手中飘逸而下,她看到秦方浓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一颗很小的泪珠从睫毛上掉了下来。
“什么感觉?”她笑问。
秦方浓静默了片刻,忽然失笑起来,亲昵地回握住了诗千改的手。
“感觉就是……我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了。”他道。
诗千改心想废话,总算知道怕死了。
但秦方浓兀自笑了一会儿,悠悠想,诗千改一定猜错了。他刚刚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怎么这么大胆,如果不走运,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想好新书的内容了。”
“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想去旅行。”
“我可以跟着吗?”
“当然。”
对于文仙来说,“旅途”很广泛,诗千改想去哪儿都可以,甚至还可以回到前世的世界,去见见诗三。她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见了,现在却知道一切皆有可能。
“我想去见一见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如果有的话。”
“我还想带你去,我出生的地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