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
冷冷清清的,安静到只能听见风声。
陆寒星先去厨房,淘了米煮饭,然后回自己的卧室,做完试卷剩下的几道题。
不多时,院内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舅妈拎着从菜市场买的鱼回来,如常地跟他讲了几句话,便转头做菜。
却不知为何,陆寒星总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对劲。
可接下来的整天,确实都相安无事。
—
黑水笔在纸上流畅而下。
陆寒星轻捏眉骨,合上笔盖,将刚做完的试卷收起。
他转了转腕骨,稍微缓解因为长时间端正坐着,而疲倦的肌肉。
莫名地,右眼皮痉挛般跳了好几下。
他离开书桌,想出门前先跟舅妈打声招呼。
那句“我出门一趟”未出口,陆寒星却赫然发现,今天不仅舅妈呆在家里,就连素来晚归的舅舅,也在院内坐着。
木桌上已摆了几道做好的菜。
两人望见他,面色都不佳,只是一个带着犹豫的欲言又止,而另一个则冷硬凶厉。
舅妈的视线直勾勾落在他身上:“这个点出去干什么?找那个女生吗?”
质问落地。
陆寒星迈出的脚步,瞬间僵住。
他回神,还算冷静:
“您知道了?”
“我要是还不知道的话,你打算跟她怎么鬼混!”
眼见局面要朝不可控的激烈发展,旁边的男人试图缓解,唱白脸开口劝道:
“寒星,你舅妈都跟我说了,舅舅是觉得吧,早恋是不对,你们这个年纪已经好好学习,等以后......”
“以后?有什么以后!”不知是哪个词戳到了痛点,舅妈语速更快,话语反而更尖锐:
“我特地托一中的老同事打听过了!那个女生,光长得漂亮,成天跟着另外两个男生混社会,指不定心术不正......”
陆寒星蹙起眉,头次这么反驳长辈,沉声打断道,“秦笙不是您说的这样。”
“不是哪样?你了解她吗?你不知道的事,我可帮你打听清楚了!”
“她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赌输了,追你,你以为她当真了吗?”
“.......”
尖而密的字句敲击着耳膜,陆寒星有瞬间感到眩晕。
从未料想过的真相展现。
少年瞳孔震缩,他寒如子夜的眼眸间,浮冰下有湍水翻涌。
陆寒星张张嘴,想说“我不在乎。”
只是对面根本不等他出声的机会,舅妈瞥见他像默然良久的神情,冷笑,“你们那天在巷口,我看见了。”
“那个女生的家境很好吧。”
“多好啊,人家以后不用考什么好学校,随随便便就有家里兜底,人家无忧无虑,人家有钱有势——”
她红着眼眶掉泪,手发颤,声音凄厉:
“有钱有势!这种人,你怎么能跟着学坏呢?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呢?”
随着掀桌的动作,所有的盘子全摔在地上,木筷七零八落,瓷盘叮铃哐啷碎裂满地。
院内是近乎窒息的寂静。
舅妈深深呼吸,回忆起往事,眼眶随着呼吸变得通红:
“陆寒星!你对得起你去世的父母吗!”
“你告诉我,你还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这才是她反应激烈的关键。
也是秦笙和陆寒星,终究要面对的矛盾所在。
他们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因而,所触摸拥抱到的所有甜蜜,都只有短暂的存在。
陆寒星的眸光,渐渐淡下去。
小的时候,童年阶段,他就明确知道自己处于一个不幸的家庭。
也许曾经也幸福过,但随着父亲做生意赚了钱,进入那个所谓的上层圈子。
接触到黑市交易。
纸迷金醉,那些富商有罪恶的人性,从骨子里瞧不起平民本质,因而使父亲被戏弄,被骗得倾家荡产,连带美丽的母亲,选择自我了结的结局。
然后他被法院判决给舅舅家寄养。
在舅妈的看管下,接受很正统的教育,很严苛的思想。
他没有朋友,亦没有与同龄人交流的欲望。
他在计划的轨迹上笔直前行,要靠手上的笔和出挑成绩,去出人头地。
考取国内最顶尖的警校,学刑侦,去追寻始终困惑的“真相”和“正义”。
在此之前,陆寒星的人生是灰暗色的。
而秦笙提前让他看见了那束光。
那束光,很近却又很远,他现在的力量太微小,能承诺起的守护,在大人眼里显得可笑。
无人知晓陆寒星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就像无人知晓——
他不是短暂地贪恋。
他想要彻底地拥有。
心怀欲望,便会为死路开辟出一个尽头。
为得到最后的成功,他愿意承担激烈的痛苦,付予出乎常人的狠心。
陆寒星清楚听见自己无波无澜的声音:
“我会分手。”
和他对秦笙说的那句,“我们分手吧”,在无数个夜晚的梦里重叠。
—
后来的回忆,就太痛了。
他记得那时,秦笙怔愣地看过来,看进他的眼睛:
“陆寒星,这个玩笑不好笑。”
她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总得告诉我个理由”。
“你本来也只是跟人打赌输了,不是吗?”他扯出讽刺般的冷笑,把一早编好的借口道出:
“我要好好读书。”
“你只会打扰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秦笙哭。
她漂亮明艳的脸上,挂着两行珍珠泪,又哭着说了什么恳求的话。
陆寒星依旧不为所动,狠心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从自己手腕上掰开。
他的眼底有种,冰封沉底的绝望和难过。
秦笙永远是骄傲的。
失态只会是瞬间。
她很快冷静,强迫自己找回声音,咬着牙,冷声说:
“陆寒星,你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
他知道自己会后悔,他已经后悔,陆寒星紧绷着面部肌肉,快要被窒闷感吞噬。
所以他没有回答。
原先约定的地点,楼群间的天空像深墨色的幕布,璀璨灯光又将这块幕布分割。
他们分开,各自走向两端。
陆寒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背,掐出满手鲜血,逼自己不要回头。
只留下背影作为结尾。
那也只是,他以为的“结尾”。
时隔这么久,陆寒星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单独的后半段——
月湾别墅区。
舅妈叫住迎面走出的两人:“小姑娘,你是叫秦笙对吧?”
她开门见山道:“我是陆寒星的舅妈。”
声音不大,宋展一听见,瞬间皱起眉要上前,被秦笙拦住了。
“阿姨好。”
秦笙淡声道。
“看你也是聪明孩子,我就直说了。”
“希望分手后,你能约定,不要再纠缠陆寒星。”
“我知道对你们这种人而言,感情随便玩玩,学业随便玩玩,反正天不会塌下来,也不知人间疾苦,当社会渣滓也无所谓。”
“这就是你们不同的地方。”
“陆寒星他有自己的理想,会有自己明确而优秀的未来,跟你们这些,混日子的富二代不一样......”
“.......”
中途宋展一几近动怒,都被秦笙拦了回去。
她听完,没有肯定或否认,漂亮而精致的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
“您说的其他点都无所谓。”秦笙像冷笑了声,开口时,一字一顿,不卑不亢。
少女骨子里天生的傲气毕显:
“但是从来没有,我秦笙配不上谁,这个说法。”
—
走出和安巷,没有叫车,一路走向商业街。
路灯从暗淡到明亮,闪动的光线模糊了他冷冽的轮廓。
距离上面那段故事,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现在。
二十六岁的陆寒星,站在路边,沉默着,望见商场LED屏上,秦笙和江知淮电影宣传的巨幅海报——
眉眼阴郁,有密密麻麻的钻心疼痛,袭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