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秋好梦至天明，是叫人吵醒的。
她笼着被子转了个身，瞧见谈容一行人都在桌边坐着，姜惊落坐在中间，纤长的手指点着图纸不知正在讲些什么，众人注意力都在图纸上，无人注意到姜扶秋醒了。
瓷白的脸隐在茶水的热气中有些朦胧，姜惊落略垂着眸子，似乎还在思索“夜探”一事，谈容百无聊赖地趴在一边拿手指敲着茶盏，苏宜怀则是微微侧着脸，偶尔指着图纸上的几个点询问姜惊落。
他们看起来很严肃，此刻前去打扰显得多不合适。于是姜扶秋安静如鸡地待着。但她在被窝里快半个时辰，三人依旧如老僧入定般丝毫未动。
她可呆不下去了，来点事——
“大人怎么在这里？”元湄衣从门外端着茶走进来，一眼便瞥见卧在床榻上的姜扶秋，秀眉略一皱，疑惑道。
于是众人纷纷朝床榻望去。
姜扶秋紧闭双眼佯装自己尚在熟睡。
“秋秋别装了。”谈容大笑，“早知道你醒了。”
姜扶秋的眼角抽了抽，不情不愿地睁眼，谈容拆她台子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姜惊落独住不足为奇，她是灵官，寻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和弟子们同住；又是女子，和其他三位灵官也凑合不到一处。
但更为重要的是，姜惊落为人冷漠，不愿和旁人多加打交道，重要的东西绝不会让别人沾染一二，凡是被碰过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被扔出了云水尽，如今姜扶秋睡在她的床上，盖着她的被子，越看越发诡异。
难道要把姜扶秋连同被子一起扔出客栈吗？
“扶秋大人昨夜这是？”元湄衣不依不饶地追问。
“昨夜我值夜。”姜惊落狭长的眼眸若蜻蜓点水般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姜扶秋脸上。
众人：“嗯？”
“我困了。”姜惊落面无表情地撒谎，脸也不红心也不跳气都没乱。“寻她过来值夜。”
姜扶秋佩服。
“温华大人！”玉清峰的弟子匆匆忙忙赶了上来，面露急色，“出事了！”
今日该到送饭时辰，店小二却迟迟未到，有弟子起疑，出去寻他，不料掌柜在客栈后侧的柴房发现了店小二的尸体。
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在场所有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平日里素来温和静好的苏宜怀面上也渐露震惊之色。
尸体上满是被利器戳出的孔洞，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脸上也未能幸免。但死因并非是这些伤口，而是中毒，店小二七窍流黑血，显而易见是中毒而亡，临死前叫人用不知名利器扎出这些伤口，死状极其惨烈。
谈容紧皱双眉，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又一圈，半晌才道：“尸体身上的伤口非寻常邪祟所为。且这邪祟一不吸取灵气二不吞吃入腹，不为修为不为果腹，它只是想杀了他。”
姜扶秋伸出两根手指按着尸体上的孔洞，又伸出手指往洞里探，一根根试过去，小拇指恰好能勉强地进去。
塞得太用力，尸体的脓血渐渐溢出来，整间客栈弥漫着腥臭味。
有弟子看见尸体时就恶心得胃里只翻滚，看见姜扶秋的动作之后登时受不住，在一边就吐起来了。
肖子洲吐得极为厉害，他一边吐一边骂道：“你在干什么？”
“小弟子。”姜扶秋扫了他一眼，无辜道：“我在验尸啊，你看不出来吗？”
“就你这样，能验出什么来？好好的尸体怕是叫你糟蹋了！”肖子洲显然不信，在场的弟子面上也都有怀疑之色。
“老祖宗真的可以验出来的！”云陵见众人不信，争道：“弟子相信老祖宗！”
“灵山以前是不会去验尸的，只用灵术检查一遍尸体便能得出死因。不过后来邪祟诡异，单凭灵术无法查探，灵山为此寻各方意见却并无所得。老祖宗任灵山大灵官时人开验尸之先例，以其独门验尸之术，可验出任何死因。”裴迟羽抱着剑站在一边，瞥了一眼肖子洲，“灵山史第八百二十一页曾有寥寥几句记载。”
姜扶秋十分满意地瞧着自己的小弟子，继而竖起手指细细观察，指尖还存有尸体的脓血。
“可验出什么来？”姜惊落站在她身边，盯着尸体看了半日，问道。
“这孔洞大小，这伤口形状。”姜扶秋接过布擦拭干净，又用白酒再次擦拭了一遍那味道才下去些，“和庙里求签所用之签极像。”
“伤口上还残存着些许戾气。”姜扶秋接着说道：“灵山乾坤盘之所以查不出这邪祟，原因不在乾坤盘，而是我们认错了方向，此非寻常邪祟，而是邪祟中的凶物。”
“凶物！”底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姜扶秋抬眼，对上姜惊落的眼，二人皆面露肃色。
四海八荒地广物博，有凡世人，有山中自然修炼而成的精怪，有天地灵气孕育，后期修炼而成的灵体，如由凡人修习而成的灵官，这些都在轮回之内，灵官虽寿命比寻常人长许多，最后也会因修为无法支撑肉体存在而寂灭。但邪祟不会，邪祟是由灵体误入邪道，修习了伤人损己的邪术后异变而成，寻常邪祟需要靠血肉滋养方能存活，因而从前邪祟作乱之地时常出现吃人吸血之事。
而百年前有人在秘密炼化出一种奇怪的邪祟为自己所用。此类邪祟不以血肉为生，而是吸取他人执念和戾气壮大自己。人的血肉统共就那么些，可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这种邪祟便发展迅速，极为凶悍。更可怖的是，它不需要专门的灵体作为支撑，也不需要修习什么邪术，只要戾气入体便会马上变作邪祟。
这意味着，凡人可以变作邪祟，精怪也可以变作邪祟，灵体也可以，什么活物都可以成为邪祟并且将旁人变作邪祟。
因其以戾气入体为主，被称作“凶物。”
“凶物”形成难在控制戾气，戾气容易吞噬活物，控制得好了，炼出来的“凶物”便可以成为操纵的傀儡，若是控制不会，“凶物”会失控甚至反过来杀死炼化者。
有许多野心勃勃的人为了拥有此种力量而误入歧途修习炼化凶物之术，可是成功者寥寥无几，大多被所炼化凶物反噬。
独一人，戾气运用自如，不仅可炼化凶物，还可操控其他凶物。
此人，姓姜，名扶秋，无字，时任灵山大灵官，四海八荒尊称“老祖宗。”
但用此邪术者终将被反噬，姜扶秋也不例外。不厌崖上走火入魔，杀了许多无辜的人，最后落得个魂魄俱灭，粉身碎骨下场。
凶物也在姜扶秋死去后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这更加笃定了凶物背后的操纵者是姜扶秋这一说法。
姜扶秋：“又开始了？”
她生来对戾气敏感，后期加以修习便可运用自如，凶物由戾气操控，她掌握戾气用法自然可以操控凶物，让凶物听话不杀人不是件好事么？
至于她死后凶物消失这事……她也不知为何，毕竟当年就她一人被扔下诛神井，没见有凶物给她陪葬。
“我就知道！”肖子洲又开始嚷嚷，“你一出现，凶物就现世，定是你操控凶物为祸世间！”
“你闭嘴！”此事非同小可，时下正是重要时刻，凶物定是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因而杀了店小二警告所有人，若是再挑起众人怒气，只怕要出乱子。
“阿姊。”姜扶秋一边擦手一边往房间走去，“此事不能再等，我们得想个法子去庙里。”
“凶物当年害死了我爹娘！”
“我阿弟也被活活炼化成凶物，最后死在我剑下。”
“我阿婶也是因为凶物而死。”
“她一出现，凶物就出现了”
“肯定是她，当今世道谁还能引出凶物来？”
……
“大家不要再吵了。”元湄衣匆忙出来劝说，“大人定不会召出凶物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的，从前的时候，因大人管着凶物，大家这才免受凶物之扰。”
弟子们的怒气愈发涨了起来，姜扶秋愣在原地，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灵视被强行关了。
谈容和苏宜怀皆面有不忍。
“此事待议。”姜惊落从她身侧擦过去，声音冷冷的，“姜扶秋暂且禁于结界内。”
“阿姊，你也不信我？”
姜惊落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
“你们不能不信我。”姜扶秋被锁进房间里，她扒着门望着外面，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这事和我没有关系！”
“我是相信你的。”谈容在门口叹道：“只不过眼下这情形，只怕不关住你难以服众。秋秋，你且在这里待着，等我们处理完事情再来接你。”
“阿容，真的不是我干的！”姜扶秋紧紧扣着门框，“我不会的，凶物和我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谈容点头，劝慰道：“你且先在这，等事情一了结马上就让你出来。”
姜扶秋听见谈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知道她也走远了。
时隔多年了，就算她一再欺骗自己，可现实总叫人认清自己。
没人信她的，和不厌崖那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