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轩回到府邸时,仅余自己的院子里还亮着灯,杨大人同夫人赵氏知道儿子公务繁忙,向来到点便洗漱歇息。
在浴房匆匆盥洗完,他回到寝室,倒头就睡。
房内寂静,只有窗外树枝随风起,唰唰的声音自窗扉缝隙间钻入。
男人躺在床上,却是入了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间寺中净室内,依旧躲在屏风后头,依旧自缝隙间,窥见了一具肌肤胜雪的身子。
正慌忙闭眼之际,却见那女孩儿转过了头,竟然变成了一副少女的模样。
她莲步轻挪朝他走来,推开屏风,展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丰盈窈窕,不着寸缕,少女紧紧贴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地勾着他。
“杨将军。”
她朱唇轻启,自齿间溢出的娇音挠得他心尖颤动,杨轩眸色深沉,眼底的火苗终是将他吞没。
唇瓣交叠之际,他倾身而上。
不多时,少女已是面颊潮红,水眸迷离,用更加娇柔轻软的语气,又对他说——
“将军,你好温柔啊。”
温柔?
男人暴起青筋的大掌蓦然停顿。
紧接着,他便醒了过来。
此时天际方泛起鱼肚白,屋内依旧昏暗无声。
杨轩在床上坐起身,额角沁出些微薄汗,肌肉微绷,呼吸略显急促。
随后,他咬牙掀开了被子,在看到那片濡湿的痕迹时,神情霎时阴沉得如坠冰窖。
他竟然……?
整整二十二年来,他竟然因为那个女人,做了此生的头一回春梦??
真是太荒唐了!
……
梦醒过后,杨轩迷迷糊糊又躺了半个时辰,再睁眼时,院中已经传来了窸窣的洒扫声。
其父杨荀为兵部尚书,父子俩都是清晨出门,这个时间,便是杨府的下人们最忙碌的时候。
正值春寒料峭之际,屋檐下覆着一层薄薄的冷霜,杨轩走在廊下,因着刚盥洗完,脸上带着冰凉的水汽。
布膳的婢女们远远地瞧见他,早就将头低了下去。
这京城大户人家的宅院里,奴婢爬上主子的床,一朝翻身的事情屡见不鲜。
唯独杨府中的婢女,对自家公子是半点腌臜心思都不敢有,唯恐他一个不高兴,就把她们扔进诏狱里。
饭厅内,杨大人与夫人赵氏已经入座,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杨大人蓄了胡须,瞧着偏儒生样,不似杨轩那般眉眼凌厉,他相貌清癯,虽上了年纪但风度不凡,想必年少时也是一位美男子。
而赵氏本就出身名门,杨家又没什么可让她忧心的事,多年下来,依旧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
赵氏往杨轩碟子里夹了个汤包,笑容和煦道:“听说你昨个夜里接近丑时才回来的?什么事这样忙呀?”
杨轩看向汤包的眼神一愣,脑子里忽就闪过某些画面,似乎是并未听到母亲的话。
他抬头道:“又是蟹黄味的?”
赵氏目露疑惑,“怎么了,是不喜欢么?”
“哦,没有,”杨轩避开视线,喝了口汤,“昨晚刑部报上来一个案子,就耽搁了会儿。”
杨荀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过问。
杨家父子都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好在赵氏亲善随和,有她在,这饭桌上的气氛便不会太过冷凝。
没过少焉,赵氏又看向杨荀道:“老爷,那司天监陆大人家的三郎,下月娶亲,你说这贺礼,备点什么好呢?”
她说话时,还下意识地瞟了眼坐在对面的儿子,只见他自顾自地用膳,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哦,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事了。”杨荀停下木箸,状似恍然地抬起头。
这种宅院往来的礼仪之事,向来都由赵氏做主,何曾需要摆到饭桌上来说?
杨轩默默听着,总觉得父母有其他意思。
随后,杨荀感慨道:“那陆大人与为夫同年,如今,膝下三个儿女都已结了亲,他也算是可以安享晚年了。”
杨大人不是个擅长弯弯绕绕的性子,他说这话时,杨轩只觉有些生硬,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不经意抬眸,只见母亲恰巧也笑看了过来。
赵氏语重心长道:“轩儿啊,你每日回来得这样晚,一心都扑在公务上,是否也该匀点时间出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这话头终于还是引过来了。
杨轩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的粥,淡声道:“儿子不着急。”
见他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赵氏顿觉食之无味,“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不着急,可我们做父母的着急啊!”
“阿娘知道的,”杨轩注视着她,“儿子只想要一个真心相爱之人,若是遇不见,孤身一人,更加自在。”
听罢,赵氏脸色蓦地沉下,侧眸给自家夫君使了个眼色,却见他吃得正香,没什么反应。
她缓了缓神色,又微笑道:“娘听说,公孙将军过几月便会回京,他的小女蓉儿,同你是青梅竹马,娘瞧着你们二人甚是般配,要不,到时找机会叙叙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再置若罔闻,就当真是不给她这个娘亲面子了。
只可惜,她儿子这张嘴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张口就能噎死人。
“我跟她,除了一起打过架之外,似乎没什么旧可叙的。”
杨轩面无表情地抬头,“阿娘就如此担心儿子会孤独终老么?”
赵氏嘴角当即拉了下去,虽不好直接说出口,可她心里还真真是这样认为的。
“那公孙蓉好歹是个女将军,想必不会小家子气,你俩多处处,若是她能发现你的好,这婚事,多半能成。”
她说完,想着对方多少能有点反应,可谁知,杨轩只轻轻提了下唇,似是不以为然。
“儿子还真是不知,自己有什么好的?”
能让六公主如此牵肠挂肚,以身相诱?
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男人疏朗的眉宇稍蹙一瞬,旋即,站起了身,“该去校场了,儿子先行一步。”
他说罢,便颔首离去。
赵氏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荀这才有机会开口:“都说了,轩儿有主见,这婚姻大事,你做不了他的主。”
“那我能怎么办?”赵氏瞪了他一眼,“你儿子可是口口相传的冷面阎罗,谁家的女儿敢接近他啊?”
“这还不都怪你,从小到大就只知道跟他灌输些家国大事,你瞧瞧,他都这个年纪了,还对儿女之事一点想法都没有。”
赵氏自觉头疼,可杨荀却对自己的儿子有莫名的自信,先立业后成家,缘分自有天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往夫人碗里夹了些芸豆,赔笑道:“快吃,吃完为夫该去上朝了。”
……
宽敞的宫道上,羽林卫踏着整齐的步子走过,伴着远处传来的雄浑钟鼓声,一齐钻入嵌有琉璃瓦的院墙内。
萧玥坐在支摘窗前,借助晨光,梳理着昨夜买回来的编织线。
守在外头的羽林卫换防了,那便是晨练已结束,他此刻应当在大殿内上早朝。
杨轩的生活路径,她早已熟记于心。
少女嘴角挂着浅笑,莫名又想起男人一袭蟒袍时的英武模样。
白玉瓷瓶摆在一旁,浅淡的药香味偶尔飘入鼻间,萧玥将挑出来的玄色编织线卷好,放在木匣子里。
没过多久,露茴自门外走了进来,瞧着神色有些紧张,“公主,云华宫来人说,姚贵妃病倒了,圣上特许您去看望贵妃娘娘。”
萧玥一听,细眉不由蹙起。
那个女人病倒了,关她甚么事?还特许她出门?
不对,这个时候病了,肯定有猫腻。
转念一想,她连忙问:“来的人怎么说?”
露茴如实道:“说是昨夜里就做噩梦,扰得圣上都没睡好,今儿个凌晨出了好些虚汗,才连忙唤了太医去。”
“做噩梦?”萧玥眸色收紧,“她做甚么梦了?”
露茴贴近,低声道:“说是梦见李淑妃了。”
听罢,萧玥冷冷勾了下唇,自思,这女人为了夺得天子独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若她真梦见了娘亲,那也绝对是来向她索命的。
“行,我去会会她。”
少女起身,整好衣摆,先把那瓶药收进屉中,才走出房门。
冬末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萧玥没披斗篷,又刚从烧了地龙的房内出来,一身水蓝色镶银丝边的罗裙走在路上,冻得鼻尖微微泛红。
她既是去看望“病人”的,那自然不能显得自己太舒服。
卖惨嘛,谁不会呢?
正在袖中来回搓手取暖之际,她平视前方,只见拐角处走出一队金甲羽林卫。
皆是鸦青色箭袖锦袍的装扮,肩披金甲,腰间鞶带上嵌有一枚狼头纹饰。
而那为首的男人,剑眉星目,头戴浮雕暗金冠,一袭玄衣,手抚在三尺长剑上,寒凉长眸里投出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方向。
并未料到会遇见他,萧玥心下一惊,整个人蓦地局促了起来。
虽知道不该看,可视线还是朝那颀长身影止不住地飘了过去。
待两相走近之时,她不由抬手撩了下鬓角的发丝,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众人朝她躬身行礼,领队的杨轩拱手道:“见过公主殿下。”
男人神情十分坦然自若,仿佛二人从不相识。
“免礼。”
而萧玥也只稍作停顿,便赶忙朝前走去。
可秦远这个爱八卦的性子,一双眼早就偷偷抬了起来,只见六公主离去前,还特意与自家将军对视了一眼。
他心下腹诽:啧,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成何体统。
但旋即,他又想起了不对劲的事情,凑到杨轩身旁道:“将军,公主不是被禁足了么?”
杨轩望向她身后跟着的宫人,稍稍敛目,“那好像是云华宫的人。”
秦远心领神会,自以为是为主子分忧道:“要不,让属下去打听打听?”
可旋即,就被男人赏了一记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前几日抓到的那个内鬼,审明白了?”
“没有。”
“所以你很闲?”杨轩厉色道。
秦远赶忙挺直腰板,“属下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