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从阁楼里出来,找不到米玉,正往这边走着,见到泪流满面的珠珠,一个人,寒风中,抱头痛哭,而目光始终追随着一抹渐行渐远的身影,他“靠”了一声,跟着追上了那个人。
陈三家。
老陈招了伙计过来,都说没看过米玉,“哟,那丫头可有日子没来了……”
陆言坐在桌前,靠近柜台的位置,指尖若有所思的敲打着桌面。
眼前似是来了阵风。
只听头顶有声音传来,调侃的语气——“这里是米玉带你来的吧?”
陆言抬起头,只见程希坐在了他的对面,大大咧咧地朝着朝柜台的方向挥了挥手。
“陈伯!”
老陈见了程希,乐呵呵地过来和他打了招呼,像是很熟的老朋友,那种熟识不再拘于身份年龄,而是扎根在那人声鼎沸的烟火气里。
“你小子!多久没来你陈伯这里光顾了?”
程希嘻嘻哈哈道,我这不就来了吗!
“哼…算你还有良心,小崽子!”陈叔满面红光的,见程希坐的正是陆言对面,“欸”了一声,便问道,“你和小陆认识啊?”
却不等二人回复,紧接着一声敞亮的“得嘞”,“今儿个陈伯请你们,想点什么随便点,吃多少都管够!谁让你俩臭小子都好这口呢!”
说着,指尖烟头一掐,菜单便拍在了桌上。
“先给你们来两碗‘老规矩’,剩下的你们挑,”陈叔说着对程希指了指陆言,眉毛挑的老高,“这小子今年可没少照顾我生意,是吧?臭小子!”
最后一句是对着陆言说的,陆言听了,轻微动了动唇角,却也没看老陈,而是正儿八经看了对面一眼。
老陈轻轻“啧”了一声,看了看二人,又一句得嘞,说我去后厨忙和去了!边走还边念叨,要说刚刚那锅桂圆炖蛋,可能真是差了点火候…
老陈一走,程希给自己倒了杯水,自顾自道,陈伯老糊涂了,我看他这店也该趁早关门,就上次吃那炖蛋,蛋都飞了,这哪是差点火候?
他将杯中水再次倒满,一饮而尽,颇有一种豪饮烈酒的气势。豪饮完毕,他将身子向后松松垮垮一倒,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地翘起了二郎腿。
“我看陈伯想说的不是差点火候,而是差了那么个人吧?”
新鲜热乎的两碗酒酿圆子上了桌,陆言接过自己这碗,手指轻轻扶着碗璧,慢慢搅动瓷勺……他低垂着眸,看不到表情,似乎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程希莫名一股怒火,强忍着,只继续自己想说的话。
“其实我老早就吃腻了这些破瓷烂罐儿,之所以年年都来,也就是为了她。以前每次都是我陪她,后来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再也不喊着我了。”
程希紧紧盯着陆言手中呈顺时针搅拌的勺子,只觉得脑子也跟着旋转起来,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统统打眼前过了一遍。
“我特么倒还挺开心的,你想啊,打小学就被她拉着到处跑,整的小爷跟个跟班似的,好不容易熬到解放,能不开心吗?我寻思她是不爱吃了呢…还是找着别的伴儿了…一想还真特么有点吃醋。”
陆言依然低着头,默默搅拌着碗中的热气,他是那样认真,那样专注,好像此时此刻,其他的一切统统与他无关,他的世界,也只是剩了手中的这么一件小事。
程希把目光收回,环视了一下四周,多少年如一日的摆设,装修更是变都没变,就连身下这把柳木椅,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旧了,不仅物旧了,人也旧了,他盯着一对刚刚进来打包的情侣,不禁笑出了声,旧的人,新的人,来来去去,吃的还是那几样,多少年都没有变,而谁又能替代的了谁呢?
他继续说:“她呢,看起来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其实真的挺长情的,对朋友是,对吃,也是。就拿这儿来说吧,从我俩小学开始,一放假就来吃,吃多少回都不带腻,说实话,她不腻我都看腻了,不过打那时我就发现,她这人特别容易满足,吃碗一块两块的破糖水都能开心的痛哭流涕,更别提谁要是真的给她一点甜头了。”
身后有人借路去柜台结账,程希起身挪了挪椅子。
再坐下时,却见陆言正在很认真的吃着那碗被他搅拌的几乎已经凉掉的酒酿圆子。
他不禁嗤笑一声。
“陆言,我有时候真的无法接纳你,不是我程希心胸狭窄,而是因为你的出现,确实打乱了我们几个原本的生活。”
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把身子往前伸了半寸,忽然靠近了他。
“既然你不喜欢米玉,又为什么去招惹她?就因为她好玩?因为她能给你解闷?哦不对,应该是…既然你不喜欢珠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陆言扯过纸巾擦了擦嘴,把勺子往瓷碗里一放,“咚”的一声。
“说完了吗?”
程希正过身子,严肃的看着他。
只见他转了转手腕,放松了似的,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钱夹,将一张崭新的百元纸钞压在碗下。
他一起身,就听老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行不行,说了今天不要钱的,你这小子,有钱也不能这么大手大脚!次次给我放张整的,还都不让我找零,赶紧给我拿走!”
也不知老陈是怎么看见的,陆言并没听他的,抓起外套,手一伸便穿了进去。他朝老陈扬了扬手——“不行给我办张会员卡,办好了全存卡里!”经过程希身边时,食指倒扣敲了敲桌子,指着他那碗碰都没碰过的酒酿圆子说了三个字,别浪费。
程希跟着站了起来,态度鲜明地挡住了他。
“让开。”
“我不呢?”
陆言于是直直撞开了他的肩,向门外走去。
沿街的灯火此刻已绵延至了夜空。
呼吸变成了薄雾,随着猎猎走起的姿势氤氲在身后的空气里。
随后追出的少年迅速抓住了他的肩,恶狠狠的力气,照着他的左下颌从下而上愤怒地来了一拳。
只这一刹,少年的齿间顿时涌出了一股鲜血,蔓延过红唇的血,触目惊心的妖冶。
陆言捂着下巴,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跟着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吼,不知何时涌来的黑衣保镖,瞬间将程希反手按在地上,那力大无穷的肘下就是他倔强的脖颈,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仿佛身上的人稍一用力,他的脖子便可轻轻松松被碾碎。
陆言把刚刚擦过唇角的指放在眼前,认真凝望着指尖的那一抹嫣红,任由脚边少年被殴打到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发着痛苦的□□。
食指和拇指慢悠悠地碾在一起,直到指尖那点令他厌恶的红色彻底渗进皮肤里。
下巴渐渐有了火辣辣的痛感。随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终于不耐烦地喊了句停,然后半蹲下来,眼神淡漠地看着狼狈倒在地上的少年。
他说,程希,我最讨厌流血,不能再有下次。
痛苦蜷缩着的少年挣扎着扯了扯嘴角。
“可惜刚刚那拳是替珠珠给你的……小爷还有……还有一拳,是替……”
“你谁也替不了!”
他摩挲着火辣辣下颌,克制着怒意,冰冷的凝视,直至口袋里的铃声响起。
他只听了一句,便哗啦一声站起,激烈的眉眼,瞬间携带了强大的戾气。
“把他送回家。”
他用手点了点身边那几个黑衣男,然后,“合上了手机,走到路边,伸手拦了辆出租,
车子还未停稳,他便一脚迈了上去,而后,车门用力一甩,消失在夜色里。
颜琛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烟。
雍容尊雅的餐厅,只他一人,指尖的火花明明暗暗,一支接一支,直到电梯门打开。
他凝视着迎面走来的他,抬起的步子落在脚下的红棕色地毯,明明无声,却好像带了风似的,直到他朝他走近,他觑眼看了看表,然后从容地抬起手,继续有条不紊的往小矮杯里加冰,淋酒,浇苏打水。
陆言一把扯开挡在身前的椅子,也没看他,就近抖开一张插在高脚杯里的纸布花,哗啦啦一声,铺在桌上,一脸暴躁的从冰桶里捞出一把冰块,餐布一裹,攥在手里,往唇角一按,顺势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动作烦躁又迅速。
他被冰块冰的“嘶”了一声,扯了扯嘴角,问,人呢?
颜琛动了动肩膀,他的颈椎一直不好,坐久了总会有点疲惫,眼前的烟雾越来越浓,他咳了咳,抖落了几点火星,然后沉默的打量着他,直到那几乎是要把他吃了似的眸光投来,才轻笑一声,缓缓开口。
“送走了。”
颜琛顿了顿,带了淡淡怒意似的,扫了眼他的唇角,问他,怎么挂彩了?
“那得去问你养的那群废物。”
陆言冷哼一声,翘起二郎腿,眼神讥诮地看着他,包裹在餐布里的冰块开始消融,融化的冰水沿着指缝慢慢滑落。
颜琛扬手示意waitter,“拿个冰袋过来,”他轻笑,深深吮了口烟,指尖在烟灰缸上点了点——“那一定是熟人作案。”
“熟人?”
陆言不耐烦地换过冰袋,冷笑似的看着他——“想我死的哪个不是熟人?”
颜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狠狠碾碎,他拿起桌上那杯悬浮着冰块的威士忌,已经将辛辣的酒精味稀释了的,轻轻嘬了一口,另一只手舒展开来,搭在了身侧的椅背上。
“最近谈恋爱了?”
陆言扯了扯发麻的嘴角,说,“刚分。”
“那太可惜了。”颜琛再次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点火时,眼锋扫过那少年被冰过的唇,冷艳的色泽,如同两片凝结着珠的玫瑰花瓣。火星点燃,他的目光缓缓上移,隔着氤氲的烟雾,他望着他的眼睛,年轻的充满兽性的眼睛,往往总在与他对视时才会发出的光芒,他们的关系总是这样,彼此之间都是猎物,同样也是陷阱,都视作囊中之物,也全然不屑一顾。
“本来还打算恭喜你的。”
陆言哼道——“难道你大老远的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谈没谈恋爱的?”
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皱着眉头把冰袋往桌子上一扔,啪几一声。然后不耐烦地抽了抽鼻子,手一伸,便捏走了颜琛指尖夹着的烟头,跟着往他面前的玻璃杯里一扔,又咕咚咕咚倒了小半杯威士忌。
烟头“嘶”的一声瞬间熄了。
陆言晃了晃杯子。坏笑着抬起头来,看着颜琛瞬间臭掉的脸色。
不过,他倒也没有那么不快,只是空出来的手敲了敲桌子,一副“不想和他一般见识”的表情——“一个两个的,别的没学着,臭毛病倒一大堆。”
虽是这样说,打火机却收了起来。颜琛吩咐适侍应倒两杯柠檬水,问陆言吃过了吗?
陆言晃着手里的杯子,玩世不恭似的——“废话,我外婆做的。”
颜琛喝了口柠檬水清了清嗓,听了,好笑似的哼了一声——“你爸走了以后,老头一病不起,你死活要回去,老头呢,死活不放你,你说什么?要回去给你外婆尽孝道,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差点把老头气咽气儿,合着那边的孝道尽了,这边的就不认了?你也活该被人说闲话,我呢,还以为你丫一直跟老头面前演呢,敢情真把自己当孝子了?”
“想尽孝也得先拎清楚了自己姓什么,”颜琛将手猛地一拍,扣在了桌上,表情严肃的看着他——“你真以为我没事闲的,过来跟你玩查岗呢?”
陆言就听着,转着杯子,也不说话,像是在想事情,可眼神分明安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颜琛换了个姿势,侧身正对着他,即使疲惫依然保持着笔挺的身姿,只是轻轻地蜷起左腿,搭在笔直修长的右腿上。
“去年有人不自量力和我斗,为了防止他发疯乱咬人,我送你出来,一是保证你的安全,二是为了让你养病……本来,这只疯狗连带着他的狗窝已经被我端了,没想到……也是我今天来,要告诉你的一个消息——四叔一家要回来了。”
陆言猛地抬起头,眼里露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颜琛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轻声一笑,“用不着我说,你也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吧?你二哥有了四叔,一时半会是死不了,可老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点把四叔弄回来?对外,说是老爷子丧子心痛,身边不能没人照料,可谁还看不清了?不过是急急忙忙进京填你父亲的坑罢了。”
见陆言不说话,颜琛拿起一只新的玻璃杯,自顾倒了酒,浅浅的一层,晃了晃,放在鼻尖嗅着,自言自语的说:“前个老爷子找我谈心,话里话外的意思,让我收敛着点,可是我不姓陆,我的手伸多远,谁他妈也管不着,想让我收敛,前提是别让我吃亏。”
颜琛顿了顿,嘬了口酒。陆言看了这只老狐狸一眼,只觉得他的道行修炼的更深了。所有的欲望都深不见底,杀伐果断却从不犹豫,这就是把他从小带到大的表哥。
他比他大了十五岁,是他姑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