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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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骤雨。
从清荷镇到南舟市,地面斑驳的湿痕变成深褐色,雨珠落下溅出无数小水洼。
雨刮器按照左右的扇形轨迹不断推出开阔的视野,但也只能看清整座城市的混沌。饶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外加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孟朝茉心情依旧安逸,一是她在饭局上为家具厂挽回了一个要解约的大客户,二是她这两夜宿在清荷镇,终于要回家,见到心心念念的商俞了。
六十多秒的红灯,她划开手机,要给商俞发微信,转念又忍住,想径直归家给他一个惊喜。
于是扫眼红灯秒数,点开朋友圈,商俞的好友莫多衍分享了张照片。
时间是一分钟前。
她认出来是在南舟市消费最高的汀绮会所。
一众人里,她一眼看见虽然位置离镜头远,但气质似清野,无法忽视的商俞,在沙发上懒懒靠着,光影落下,侧脸柔和宛若原野雾雨的轮廓。
商俞偏爱闹中拾静。在叫号纷呶不觉于耳的聚会里,拒了好友留的中心位,挑方偏僻的位置落座,时而听到趣事轻笑,大多时候鲜少交谈,要不是偶尔抿酒,好友简直要产生种他睡着了的错觉。
他还真睡着过。
吵吵嚷嚷的,他睡得清甜。
众人迁就其压低分贝。因为倘若让服务员拿薄毯给盖上,他反倒一下醒了。
莫多衍的朋友圈文案是:喝酒。
既然商俞在和朋友喝酒,孟朝茉盘算着回去正好洗个热水澡,再亲自下厨做几个暖胃的菜,他也正好差不多回家了。
思量怎么把惊喜发挥成极致甜蜜。
微信弹出商俞的消息:朝朝,什么时候回家?想你了,我跟你说,阿姨做的菜放了生姜,我吃到了。
是语音,提不起劲的语气,仿佛想她就已用足气力。说到吃生姜那下,孟朝茉脑子里划过他跑到卫生间抱马桶吐的惨态。
她听完后,果断的,在最近的路口掉头,朝汀绮去。
包厢里。
商俞松开手机,周围登时哄闹迭起。
“商少这结了婚的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嫂子回清荷镇去了?”
“商家手底下随便一个单子,都足够孟家吃几年了,嫂子怎么还得往清荷镇跑,没必要啊。”
他塞给孟朝茉的副卡,至今没有消费记录。至于节日纪念日礼物她倒是会满心欢喜收下,但这也建立在她也会送他礼物的基础之上。
孟朝茉手里有孟得安给的厂子,自己曾不住一次暗示她不必为那点盈利去清荷镇奔波劳碌,她面上点头答应,实际趁他出差则会往厂子跑,再赶在他之前回家。这种商俞扑空的事儿还是头一遭。
背靠商家这棵大树,照理来说应该很好借人脉面子,可孟朝茉不管生意怎么做,就是不踏足南舟市的地界上。连家里长辈伸出援手,也悉数被她婉拒。
最吃透他的莫多衍凑前盯他,“说得好听,到底是想嫂子了?还是想嫂子的手艺了啊?”
“有区别?”商俞眼皮微抬,手背撑着太阳穴。眼看杯里的威士忌剩了三分之一,再晃下又成二分之一,看来今天喝多了,这帮人。
莫多衍点头,“当然,其实我吧,特好奇,你怎么就早早结了婚?当初嫂子追的你,你们在一起也没见你很上心,一下子要结婚以为你开玩笑呢。”
商孟两家老辈是有渊源在的,到他们小辈这里,续成了姻缘。他一直都门儿清,孟朝茉钟情自己,至于结婚…早晚都得结,何不选一个长辈欢喜、自己也习惯顺眼的人。
再者,孟朝茉的外形吻合了他的标准。短圆清纯脸、骨架纤瘦、但毫不妨碍她腿长腰细的身材比例,他从相对匮乏的中文词汇里搜出“窈窕”二字。以她的长相,哪怕穿薄翼样儿的真丝睡裙,做最风情诱惑的动作,也遮不住那股子纯。
对胃口、以及癖好。
他轻笑,“你丫是来自单身狗的羡慕吧。”
莫多衍挪远了屁·股,“我羡慕什么劲儿,自由自在的快乐,你这种在婚姻里躺平的人不懂。”
说完任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仰头看天花板华丽奢靡的吊灯,眼花了也没等到商俞告诉他结婚的原因。就在他以为商俞睡着了时,却听商俞轻声说:
“她很会照顾人,我没见过比她会照顾人的,谈恋爱的时候就习惯了,离不开了。”
莫多衍坐直,“就这个原因?”
“还有,她比我会讨家里长辈喜欢,多省事儿。”
在商家,下至他那不着调的爹、他妈穆芝英,上至他奶奶李园清,都喜爱她万分。李园清是生意场上磨砺了四五十年的老谋深算,哪回见到孟朝茉不得笑没了眼,甚至颇为惋惜,说自己那娇气别扭的孙子勉勉强强才够配她、做她丈夫。每星期都得和孙媳妇打一通视频电话,每月至少要和孙媳妇用一次晚餐。
至于孟朝茉,和奶奶视频快结束时,都会朝在浴室洗澡半天不出来的商俞喊:商俞,来和奶奶说几句话呀。
几句话就是几句话,向来不超过五句——
您注意身体。
您记得吃药。
我和朝朝很好,放心。
我不会欺负她。
好的,奶奶再见。
比起能和李园清聊三两钟头的孟朝茉,他实属寡言少语。让他和商家的长辈推心置腹拉家常,他情愿在外应酬,不掺杂亲情这种玄妙的玩意儿,他能收放自如、拿捏有度,若情愿也能和人聊上三两钟头。
莫多衍摇头,拿多年哄女孩子的经验来说:“商俞,这即使结了婚,也得把爱挂在嘴边。刚刚的话你最好别让嫂子听见,不然以她把你放心尖上的程度,指不定得和你闹成什么样。”
闹?孟朝茉和他闹?
他在这场酒局里初次情绪大幅波动,笑越来越刹不住,难抑到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颤抖,笑够了才抬起脸,话音笑得有些散:“我会闹,她不会闹,从来都不会。”
搁膝盖上的手比了个数字,“当初和她结婚,说不上爱,就三个原因,习惯,省事,她爱我,到现在也是。”
他甚至觉得,孟朝茉比任何人都爱他,胜过商家任何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商家他更多得到的是继承人繁杂沉重的培养、以及责任,而孟朝茉他可以无限索要,哪怕刻意撒娇闹脾气,她都会照单全收,一度令他动容不已,只有奉上她看重的婚姻做回报。
话音刚落,有些与他不熟只顾奉承巴结的人便起哄调笑,四座的附和声层出不穷:
“要说嫂子那是真爱,当初追你在南舟市闹得沸沸扬扬。”
“哎,对,恋爱那段时间也是出了名的。有次你出来喝酒,她给抢了喝得不剩,我记得…那段时间好像是你胃病刚出院吧?”
“我想起来了!嫂子还开玩笑似的警告我们,谁再约她男朋友出来喝酒,她喝到对方进医院!”
商俞指关节叩额角,一阵恍惚,“有这事儿?”
“有啊。”好些人点头。
莫多衍抓住记忆点提醒:“你不记得了?那阵儿你好像不大乐意嫂子管你。有回魏三儿起哄来劲儿,嫂子替你把酒喝了你倒撂冷脸。完了吧,嫂子不管你了,你又去她租的那房子找,反正我啊,是觉得那阵儿你脾气够拧巴够古怪的。”
最后句话听完,商俞扫他。
莫多衍多机灵啊,立马补充:“嗐,现在脾气好得很。”
商俞想起来,孟朝茉酒量跟海似的,划拳的花样又多,都是早年从清荷镇学来的,应付他们哥几个不在话下。
后来,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她身上那些痞气戾性皆往内收敛起。面对他时,性格变得居家贤惠、如水温婉起来,一次也没和他面红耳赤大闹过,顶天儿了生生闷气、不理他罢。
这时的孟朝茉静伫在门口,四肢僵硬,手心冰凉。
听到莫多衍问出那个问题,她忽然很好奇,夹杂着丝丝不安,本该推开包厢门的手收了回来,无形中却又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听完那三个原因,习惯、省事、爱他。
婚姻对他来说就是图便捷省事吗?她没有听到半个他对她的主观喜爱,习惯是什么滑稽可笑的答案?她当女友当妻子加起来所得的判词吗?
回忆起来,商俞竟从未说过他爱自己,哪怕两人在卧室大床上最亲密的时候,他也只是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骨头懒散的样儿,沙哑的嗓音问:朝朝爱我吗?
在他说完那三个原因后,本来生机勃勃的回忆瞬间化成朽木,满目疮痍。而旁人再提他们恋爱期的往事、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往事,在她看来则是浓烈的两字。
嘲讽。
包厢内的商俞还不知道半掩的门后是孟朝茉,而他那番话落地,什么珍贵的东西稀碎成齑粉他自然也不得知。
直到孟朝茉狠狠抹眼离去,回家洗净一张泪痕狼藉的脸躺在床上刷新闻,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商俞醉得厉害,脑海里不断划过两人恋爱的片段,他抿嘴轻笑,探手摸到沙发上的手机,禁不住再瞥了眼微信消息,孟朝茉那栏还是没出现小红点,他坐不住,搁下话就起身离开汀绮,联系了司机来接他回去。
然而,一切都从这个点,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