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五条悟, 就算早有打算安井七央不是人类，都还是因为这句“神”愣了一下。
要知道在他最张狂最中二最不可一世的少年时代，也只是说自己是“最强”, 而不会给别人来一句“我是神”——说起来，他倒是有个称号是“神之子”。
啧。
这么一说，倒是感觉更微妙了。
五条悟的嘴唇动了动，如雪般的白色睫毛煽动着, 简单的音节被吐出：“……神？”
“嗯。”安井七央认真地点头。
她的视线落在白毛咒术师的嘴唇处落了很久, 五条悟的唇形很漂亮，安井七央刚刚盯着那里还不着边际地想着他是不是刚涂了唇膏，然后紧随着他喉间溢出的音节, 唇畔上下碰触之时，安井七央从那连贯的动作里捕捉到了一丝僵硬。
五条悟说：“为什么？”
“嗯？”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成为了神？还是……
“为什么这么说？”
安井七央感官生出的第一判断认定这是一句废话，还没来得及接着往下想, 就听五条悟继续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论断？”
“你不用好奇, 老师。”
“？”
“你记住这个论断就好了。”
“……”
安井七央耸肩，表情无奈：“因为我的解释也无法消除你的好奇, 甚至你听了很可能会更好奇。”
“哦？”五条悟表示，“你这么说我倒是更好奇了，是什么事情会让你认为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以至于干脆不说明了。”
他这句话重点不在于无法解释, 而在于不说明。
安井七央遇到的凭借她本身能力无法解释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符水能不能祓除诅咒、幸村精市那网球技术符合物理学吗, 但不论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困惑, 她都能以她的知识储备先给你来一套乱七八糟的解释——虽然不一定对, 或者说, 基本都不怎么对。
包括他们上次见面探讨为什么他的术式突然对她不起作用时, 安井七央就秉持着她发散的思维提出了可能是桃木的原因。
她刚刚还说让五条悟不要好奇，但偏偏五条悟叛逆，安井七央索性也直接话锋一转，变成了：“那你就好奇着吧，老师。”
“……”
五条悟轻轻笑了笑，转而又问：“那再问个问题，七央，以成为了‘神’为前提，有什么方式能证明这一点？”
“我被留在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安井七央秒答，很快又想起什么，“但是老师，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瞪大了些，纤瘦的脊背下意识挺到最直，侧面望过去形成流畅的弧度，转动脖颈，视线猛然锁住了漂浮于半空的MK-777，少有的、在有第三人在场且注意到的情况下，他们隔空相望。
直到现在，安井七央终于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她顶着「书」的名头经历了这些，但却忘了深究另一方面——她是否拥有作为「书」的能力。
是无关文坛的、那则流传已久的传说里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能力，而对于文坛系统来说，是被称为具象化的能力。
也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理由，奠定了「书」独一无二的地位。
然后她紧跟着意识到，在政府和军警眼里，她所关注和宣扬的文坛是次要的、甚至是无厘头的一部分，她的核心定位是拥有实现一切愿望能力的存在。
说来也十分好玩，费奥多尔和条野采菊一个很早、一个很快，都认定她拥有这项能力，果戈里也预感到了，连见面不多的五条悟都隐隐觉察出不对，但是安井七央本身却重视得如此晚。
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就察觉出她视线的变化和落点，但是望向那处，却什么都不剩，咒力残秽也没有，只有透明的空气。
MK-777似乎也是后知后觉般的恍然大悟，视线相接的那一刹，它和安井七央的思维也巧妙地联合到了一起。
隐秘的角落里，MK-777的数据库飞速闪过一行又一行的字符，它尝试着翻找过往的资料，想要确认。
安井七央也将时间线缓慢往前拉，她想了遍TS-369的话，想了遍江户川乱步的话，再往前，想起了五条悟术式的那次异样。
五条悟一路都好奇地盯着黑发小姑娘，很奇怪，她在看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相信那处是有东西的，是用六眼都无法侦查到的，独属于安井七央视角的秘密。
停顿的那一刻，她的目光炯炯有神，蒙着的一层薄雾被吹散，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亮得发光。
“是意识。”终于，轮到了安井七央恍然大悟的时刻，“老师，我明白了，是我的意识。”
“嗯？”
“你的那次无下限术式的意外，是源于我的意识。”安井七央说。
是的。
她想明白了。
她当时没有意识到五条悟开启了无下限的术式，也就是说，她的观念里，五条悟就是没有开启无下限的状态，然后这成为了短暂的事实。随后五条悟强调了术式开启的状态，她的观念也发生了改变，于是再去靠近，无下限的术式又存在了。
五条悟听她简单说了一遍，他推了推墨镜，很好地隔断了外界的视线，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安井七央几乎看不出他的反应。
两秒后，他笑了一下，眼睛也露出一点苍蓝色。
这回他笑得很短促，不似常见的那般随意洒脱，反倒有几分不符合性格的无奈。
“七央，其实我想过这一点。”五条悟说。
与安井七央不同，五条悟很确信当时术式无效不是自己的问题，安井七央会猜测是他忘记了开启术式，但五条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只会认为，问题在于安井七央。
然而作为问题的根源，安井七央后来就没把那次意外放在心上，反倒是五条悟深刻地记着。
对比前后两种不同结果，细究过程中的不同之处，五条悟曾联想到过，是安井七央的思维判断的差别导致了结果偏差的可能性。
但也只是联想，没有确认。
安井七央听出了他话语渗透出的转折的语意，新奇地眨了眨眼睛，循着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他没有进一步确认。
一方面是很难确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猜测过于荒唐了些。
没错。
就连五条悟都觉得荒唐。
夸张一点地说，不就是世界的存在由她的意识决定吗。
听着也太唯心了，活在21世纪的人民教师表示不能接受（bushi）。
安井七央失望地撇了撇嘴。
残存的糖分一点点消耗着，五条悟的大脑快速转动着，他思考的问题很多。
横滨政府显然是发现了她能力的可怖，但她在此之前却从未明确这一点。那么暂时应该没有人清楚，她这种异样的能力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又能将其发挥出多大的效用，而最关键的无疑是，是否受她控制？
他瞥过角落的监控，视线回归黑发小姑娘时，见她端着思考的表情，蓦地开口：“在想什么？”
小姑娘目光真诚：“在想你，老师。”
五条悟挑眉：“？”
“我在默念着‘一米五的五条悟’，想看看老师你会不会缩水成一米五。”
“？？？”
五条悟心跳都漏了半拍，平日里就算是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个诅咒怕是都不能让他这样，几乎是下意识开启了无下限的术式想要作为防御。
安井七央望着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像失败了，老师。”
“…………”
幸好你他妈的失败了。
监控室。
福地樱痴听着电流传来的掩盖掉了部分真实的少女的嗓音，捏着他的小胡子哈哈大笑：“安井小姐还挺幽默的哈哈哈哈哈。”
大仓烨子接上话：“是呢，队长。”
条野采菊则将事情理得很清楚。
大仓烨子审讯完得到的消息是，安井七央是今天被告知的她是「书」，现在看来应该的确如此。
她以「书」的身份生活了一段时间，而「书」的能力也一直庇护着她，但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书」的真相，以及后知后觉地发现过往生活里不经意展露出的异于寻常的能力。
而她成为「书」的开端。
几乎很明显了。
——百鬼夜行。
五条悟和他不谋而合。
“七央……突然不知道这么叫你合不合适了。”他扯着嘴角，似笑非笑，但还是固执地喊了一遍，“七央。”
七央。
他曾经无数遍喊过这个名字，百鬼夜行之前，百鬼夜行之后，但从没有哪一刻和现在一样，感受到这个名字带来的陌生和遥远。
“是在百鬼夜行吧？”
“啊。”安井七央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的。”
她的内心陡然涌现出一阵微妙的愧疚，五条悟的出现让她着重注意到了潜意识里被忽视的许多事物，其一是「书」的具象化的能力，其二是她和原来的安井七央之间的差别。
安井七央花费过很长的时间思索过她与原来的安井七央之间的差别，尤其是在高专的时候，后来在和MK-777的对话里，她也坦然承认过她一直都没怎么想清楚。
再往后，搬来横滨，以遇到了沢田纲吉为开始，之后又结识了她现在最亲切的小伙伴——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古莱·果戈里，安井七央就很少去思考以前的问题了。
五条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散乱着黑发的小姑娘，熟悉的琥珀色眼睛，明明连微笑的弧度、眼神的茫然无辜与真诚都和更早之前别无二致。
失去全部咒力的安井七央也好，呐喊着人的梦想是不会终结的安井七央也好，明明都是与过往记忆里完美重叠的安井七央。他真正察觉出不对劲是因为两面宿傩，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原来早在那时就已经变了样。
她低头：“抱歉，老师。”
五条悟想，这大概会是他这辈子听过的安井七央最诚恳的一声道歉。
他长腿一迈，往前跨了两步，敲了敲她的脑袋，虽然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做，“神明也会道歉吗？”
“不是真正的神明啦，我那是类比，老师，因为你不知道「书」是什么产生的类比。”
五条悟顿了顿：“……也差不多了。”
他见多了死去的咒术师，前辈、同辈、后辈，死亡是不会考虑年龄的，随意选中了谁就是谁。
如果早在上一年的新宿，安井七央就已经被埋葬在废墟之下，那么从百鬼夜行到现在的这一段时光……
已经可以说是神明的馈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