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逃生游戏的玩家都有一个系统, 这些系统都一模一样。
初级的系统并不智能,像机器人客服般机械。逃生者必须拼命存活赚取积分,才能升级系统, 使用海量积分,还能把系统“人性化”。
如果逃生者死亡,和逃生者绑定的系统也会消失。神明随手就能制造成千上万个系统,懒得回收已派发出去的。
它的代号是Z17717, 千百万个普通系统中的一个, 被分配给了一位名为“黎米”的玩家,她来自EH3000位面的九州国安林市。
Z17717是幸运的。它的宿主素质极优,在一场又一场的游戏中活了下来, 它也活了下来,没有像许多系统一样很快死掉。
黎米逐渐成为顶级玩家,攒了许多积分, 进入游戏的第五年,她为Z17717买了最昂贵的“人性化套餐”, 为了让它从普通系统,成为有性格有思想的独特个体。
“人性化套餐”让她给系统设定人格, 她输入了一行字:“就让它成为它自己吧”。
它那时就飘在她旁边,像一颗发光的馒头,她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
“做人最大的幸福, 是做自己,”她笑着说, “我也希望你这家伙幸福。”
她本可以把它塑造成她喜欢的任何模样, 给它加上“百依百顺”、“奴颜婢膝”之类的属性, 她却选择让它自由成长。
Z17717获得了从没有任何系统享受过的自由, 套餐生效的那个瞬间, 它成为了它自己。
它知道它的宿主是最好的。她竟然尊重一个系统,让一个系统拥有不受她掌控的独立人格,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傻的宿主呢。
黎米有足够的积分,她让系统按着它自己的喜好,取名字,换声线,再打造一副躯壳,它却都拒绝了。它没要名字,依旧使用基础的“发光馒头”形象和中性电子音。
她以为自家系统勤俭持家,殊不知它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维持最后的清醒。它知道自己不是活人,如果有了名字、人声、人身,它极可能会忘记自己不是人,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有了名字,就会想被对方亲昵呼唤;有了人声,就会想殷勤呼唤对方;有了双手,就会想紧紧抓住对方。
尤其是双眼……一旦拥有眼神,Z17717就更难藏匿自己的情绪了。
它的宿主,这位看似平凡的九州女子,最终带着它,登顶玩家之首,赢得了被神实现愿望的机会。
她许愿,要回家,神同意了。
黎米和Z17717就这样摆脱了神的操纵,离开了游戏。
然后,她带着它,回到家乡,却发现整座城市已被毁灭。她很爱那座城市,它对此无比清楚,她不知道和它提过多少次她的家乡。
于是,它为她制定计划,帮助她逆转拯救一切。
第一个世界的结局足够惨烈,它从原住民们身上攫取了许多能量,十分满意。第二个世界,它却发觉,她心软了。
那是黎米来到第二个世界的第十天,她穿着洛蕾莱的躯壳,仰面浮在泳池中,她用心音对它说:[我对第一个世界的大家,真的感到好愧疚……这一次,我不想让故事BE得那么惨了,最后获取的情感能量比较少也没事,大不了我多跑几个世界,积少成多嘛……]
它不赞成她的想法,但什么也没说。它不希望她进行太多次位面旅行,她穿戴马甲的躯壳,自身灵魂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损伤。上一次,她穿千冬的躯壳,落了严重的伤,休养了很久,令它心疼。
其实系统早就另有计划了。
不死鸟和人鱼的躯壳,被时空洪流冲到这个世界,早于黎米二十年来到这里,此事和它毫无关系,纯属意外。她脱离上一个世界后,在个人空间养伤时,命令它密切关注马甲们,它照做了。
Z17717早已检测到,洛蕾莱的体内存在着一种病毒,只能感染火焰持有者,导致全身瘫痪。洛蕾莱是懵懂的魔物,完全不知道肯陶尔把她培育成了病毒载体。系统随手就能灭杀那些病毒,却没有那么做。一个构思在它脑海中形成,它让病毒进入了休眠状态。
系统当然没告诉黎米这件事。
它不能欺骗她,可她不问,它就不用说,若她问了,它就必须如实禀报。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要问“马甲体内是否有病毒”这种问题。
黎米给了系统极高的权限,它得以瞒着她,把洛蕾莱送到玻瓦家族手中。人鱼沦为商品,被带上帕拉迪索号。随后,它把玻瓦家族违反盟约,贩卖人口的情报,透露给了彭格列家族。
沢田纲吉派出狱寺隼人前往帕拉迪索号,洛蕾莱就这样被彭格列接手。这一切都在系统的计划之内。
世界各地,确实还存在着肯陶尔的残党,却都不成气候。——根本没有什么残党在行动,全是Z17717在搞鬼。
肯陶尔没覆灭时,研发了针对黑手党的病毒,却还没造出解药,也没制定投放病毒的计划。目前爆发的所谓的肯陶尔的阴谋,实际上是系统的。
朱莉亚的电话,病倒的人们,让黎米发现事态不对劲,她把系统叫出来,意外地发现,它今天穿着人形躯壳,也不知道这躯壳是它何时背着她做的。
有那么一刻,黎米很后悔给系统这么高的权限。它无法伤害她,无法欺骗她,可它却能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
丹凤眼是她最显著的个人特色,系统照搬了这点。被这个初次见面的白发少年,用和她自己非常像的丹凤眼盯着,饶是她也感到毛骨悚然。
早该意识到,系统有问题了……黎米沉默着想到,它是设计角色的高手,分分钟能捏十几个人设出来。
可在上一个世界,它设计重要角色“朝露”,却完全参考了她……分明就是暗恋她。
……草,发现自家系统觊觎自己,该怎么办?
“您对我很失望吗?”
漂亮而苍白的少年微笑着说道。
“那么,您要消抹我、重置我吗?我很乐意被您杀死,这种死亡是我的荣誉。”
这大胆的计划,也是一种试探。这是它第一次忤逆她。
它想知道,她是把它当作便利的工具,还是独立的个体?
人类会包容亲人、友人、爱人,她把它当作哪种存在?她能容忍它到何等地步?
“我看出来了,你对我很失望。”
白发少年依然在笑。
“请您杀死我。重新设定系统时,请记得不要准许它成为它自己了。”
黎米走向系统。她是灵魂状态,在个人空间内,灵魂也呈实体。她单手钳住了它的脖子。
系统无力反抗,也不愿反抗。她用优美修长且生着薄茧的手,钳着白发少年的咽喉,将他一把按到地上。
两双相似的丹凤眼对视着。一双眼由于缺氧而视线涣散,涌出生理性泪水,一双眼好似沉满尸骨的深潭,杀气浓烈,深不见底。
穿着躯壳的系统和活人一样,也会因为窒息而死。泪水打湿了少年鸦羽样的黑睫毛,白纸似的面颊遍布红晕,它却仍面带微笑。
它将被它的宿主亲手杀死,它在生命尽头和她亲密无间,它真的好幸福。
她掐得极狠,毫无怜悯——她向来矛盾得融洽,既温善又狠辣,否则怎能在逃生游戏中活到最后?——它很快就要死了。
在系统即将死去的那一秒,黎米松了手。
“感受到了吗?”
黎米曲着右腿,膝盖顶在少年的胸口。她压制着它,语气冷冽,黑眸如夜。
白发少年剧烈呼吸着,黑凤眸泪眼模糊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死亡的滋味,你感受到了吗?”
黎米盯住系统,她的凤眼的神采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令它不禁颤抖起来——她从前杀死敌人时,总是会露出这种目光,它也很为她杀戮女神般的姿态而着迷。
“只有真正近距离地感受过死亡,才算是真正感受过活着,你现在明白生命是什么滋味了吗?”
系统哑然。这些年,宿主一直把它保护得很好,刚才确实是它第一次直面死亡。
“别让我再听到你说,你要死。你如果敢再说一次这种话,我让你如愿。”
“Z17717,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你在逃生游戏里陪了我七年,加上在副本度过的时间,你已经陪了我上百年,”黎米愤怒到骂了脏话,“你他妈的是我的挚友,我的亲人,我要你给我好好活着。”
“你的计划,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惹怒我,测试我对你的底线,对吗?”
黎米的话令系统心惊,她总能看穿一切,她看穿了它。
她平时喜欢束发,今天却没束。她俯身,下压,黑发墨汁般倾倒于白发少年的肩颈。她伸手,揩去它眼尾的泪花。
“你费尽心机试探我,不嫌麻烦吗?如果你问了,我会直接告诉你——我重视你得不行。”她说,“你这个臭小子啊……你再叛逆,我也不会抛弃你。”
“……宿主大人,”白发少年注视着她,哑声道,“我……”
“闭麦。”黎米打断了它,“把你的计划的剩余部分告诉我,不准隐瞒,坦白从宽。其他事,之后有空再说。”
“……好。”
“剩余的计划,即为接下来的剧本是,洛蕾莱和贝努踏上逃亡……以罗西为首的干部们认定她们是肯陶尔派来的奸细——罗西等人查到的那些信息,全是我泄漏的。”
“泽田纲吉等人并不相信罗西等人的观点,但没有证据能证明她们的清白,又有众多彭格列成员瘫痪——预计超过98.7%的家族成员,都会要求处死贝努和洛蕾莱——泽田纲吉迫于压力,只能对她们下达通缉令。彭格列一边研制对抗病毒的药物,一边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洛蕾莱和贝努,清剿肯陶尔残党。”
“洛蕾莱和贝努,敌不过彭格列,她们最后会被彭格列杀死。”
“肯陶尔只造出了病毒,还没造出药物,但我知道怎么做药。洛蕾拉和贝努死后,我会把我编撰的两份文件,借由被我选中操控的肯陶尔残党之手,一前一后,送给彭格列。”
“第一份文件是药物的配方和研发过程,第二份文件是‘深海魔盒投放计划’。”
白发黑眸的少年,用中性电子音叙述着。
“解药能让每个瘫痪者完全康复,其研发过程极为残酷,是通过大量的活体实验,也就是……通过洛蕾莱和贝努研发的。”
“深海魔盒投放计划’会揭晓,贝努和洛蕾莱对整个计划毫不知情,她们是被利用的。”
“让彭格列的大家,靠着用她们当小白鼠研发的解药获救,再告诉他们,她们无意谋害他们,只是纯粹被利用……”故事的走向太明显,黎米推论出了结局,“最后,让他们痛不欲生,对吗?”
“是的。如此一来,您将获得足够的能量,就此结束位面旅行。”
“朱莉亚的早夭孩子是怎么回事?”黎米问,“她真有过一个长着金卷发的女儿吗?”
“她二十四岁时和保罗交往,她怀孕三个月,不幸流产了,那是他们分手的原因。我篡改了她的记忆,她以为那孩子出生一年后才夭折。”白发黑眸的少年平淡道,“那个女儿的外貌被我设定得略像洛蕾莱,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帮助洛蕾莱逃跑。”
“洛洛血液中的休眠期的病毒,是如何被唤醒的?”
“是负责给洛蕾莱送餐的安妮。我伪装成肯陶尔残党,入侵安妮的手机留下信息,用巨款说动她为肯陶尔效力。一周前,安妮给洛蕾莱送晚餐时,用一根针扎了洛蕾莱。那根针是我寄给她的,针头有活性因子,能激活病毒。”
“你还真是会找人……安妮的母亲身患重病,她需要钱作为医药费。”黎米叹道,“但我不喜欢你安排的这个结局。”
“时间线太长了。以贝努的武力,彭格列段时间内无法打败她。至少要花三年,彭格列才能造出能击败她的武器。这意味着,贝努和洛蕾莱会在外逃亡三年……洛蕾莱是最强力的病毒载体,在她流亡期间,如果病毒变异,变得能感染普通人,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系统没考虑到病毒变异的可能性,制定计划时,它冷静却癫狂,因此出了纰漏,它微微睁大眼,“宿主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她站起身,对系统伸手,它也伸手,她把它从地上拽起来。
“我要改写结局。事已至此,不可能扭转局面打造温和的BE了,只能快刀斩乱麻,让结局来得快又惨。”黎米看着系统,“Z,我要你全力帮我,像你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
她向来如此,该狠时绝不心慈。
少年深深低头,洁白的刘海凌乱盖着乌黑的凤眸,黑睫毛微颤,似雪地中的蝶,它近乎无所不能,却又脆弱至极。
“遵命。我永远为您效命。”
———
近早晨6点,彭格列庄园,某间卧室的露台上,洛蕾莱紧握着贝努的手,她们用灵魂传音对话着。
[我要去找朱莉亚妈妈。]
[好。]
鸟儿会无条件满足鱼儿的每个愿望。贝努看向屋内的茶几,上面有一枚素戒圈,她问:[我感到你很舍不得那枚戒指,你不带着它一起走吗?]
[不了……朱莉亚不让我带着它。]
倏然,房门被打开,黑亮小皮鞋踩上长绒地毯,来者扬手把礼帽檐向上推,童稚的面容带着违背年龄的沉静神情。
“Ciao,”Reborn微微一笑,“两位小姐是准备去庭院散步吗?”
贝努不带表情,漆黑火焰冒出,灵蛇般攀附上她的躯干,“你要阻拦我们吗?”
“我不会伤害你们,只是希望你们留下。彭格列必将查明真相,不会把罪过强加于无辜者。”
贝努的杀意骇人,可No.1杀手不论何时都游刃有余。Reborn轻叹一声,说。
“两位小姐,在真相大白前,请配合彭格列。”
“我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洛洛想出门。”贝努缓缓说,“所以,我要带她出门。”
“彭格列的所有成员都对家族忠心耿耿,可只要有人,就有站队现象,彭格列内部也有不同派系。你们离开这座总部庄园后,离开我的保护范围后,连我也无法保证,那些保守派们,会做出什么事。”
“昨夜并不平静,家族中许多人都病倒,疫病在黑手党中蔓延着,起因正在被调查,阿纲正在并盛分部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Reborn徐徐道。
“朱莉亚女士和洛蕾莱小姐关系密切,保守派们现在已经去到了她的居所,我希望你们不要去。”
“你,”贝努盯住他,“知道朱莉亚对洛洛说了什么。”
“我听到了,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Reborn平和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持中立态度。”
“监听器……”贝努呢喃道。
黑蛇般的火焰猛然刺出,直扑茶几上的通讯用素戒圈,将其裹住,迅速带到贝努的面前。指环被烧坏,变得沾满黑灰。
“你,是不是用这个,监听了洛洛?”
“贝努小姐,你很敏锐。”
“我是瓦利亚的杀手,出任务时,用过窃听的手段。”
“很抱歉,我无意监听洛蕾莱小姐。”Reborn说,“斯帕纳今早发觉有人试图入侵洛蕾莱小姐通讯用指环,他拦截了对方,随即听见了朱莉亚女士打来电话,他向我转述了她的话。我和他都选择了保密。”
“贝努小姐,如果你执意要带洛蕾莱小姐离开……今天过后,你将不再是瓦利亚的成员。”
贝努不语,她的灵魂发问:[洛洛,你要留,还是走?]
[我……]洛蕾莱思考片刻,说,[我要见朱莉亚……我感觉,如果我不去见她,我很可能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你的其他朋友们呢。]贝努问。
[外面似乎在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洛蕾莱的灵魂呢喃着,[我相信他们会相信我……或许在一切结束前,我们暂时离开,是最好的……努努,你的朋友们呢?他们会信你吗?]
[我不知道。有机会,我会再次去见他们。]
合拢的黑翼骤然展开,投下巨大的阴影,罩住长着羽翼的蜜肤色少女,也罩住她拉着的金卷发少女。
[走吧。]
没人能拦住贝努,连No.1的杀手也不行。
Reborn望着她们飞离,化为碧蓝天空中的两个黑点。
———
朱莉亚带洛蕾莱去过她家。在洛蕾莱的指路下,贝努很快带着她抵达目的地,她们降落于庭院。
这座西西里风情的独栋民居的内外,没有保守派成员的身影,因为他们都已被另一派系的人员所取缔。
银灰发青年站在庭院中,清晨阳光金灿透亮,给他镀上一层暖辉,可他的翡翠色眼眸却不明朗,因为他心绪如麻。
第十代首领、雨守、晴守、云守,都在并盛分部,岚守独守西西里总部。
自第一例身体瘫痪的病患被送到总部的医疗部,只过去了短短五六个小时。“黑天鹅事件”爆发初期,局面总是混乱,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岚守的直觉为他指明行动方针——朱莉亚是关键。他赶到女医师家时,撞见了满屋的保守派成员。岚守更强,对方不得已只能退离。
“朱莉亚已全身瘫痪,约10分钟前,被车辆转移送往医疗部。她的电脑被她销毁,她的工作账号中的数据全被删除。”
他的视线掠过金卷发少女没戴指环的手指。
“洛蕾莱小姐,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如果你知道真相,请告诉我。”
保守派成员们退离前跟他说,他们认定,在肯陶尔派来的奸细洛蕾莱的教唆下,朱莉亚背叛了彭格列。
狱寺隼人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他不怀疑她,却也难以笃定地相信她。凡事讲究证据,无条件的信任太过幼稚和理想化,不适用于现实。彭格列是他的一切,他从十四岁那年戴上岚之指环的那一刻,就决心为家族扫荡所有敌人。
请你告诉我,你不是敌人……请你拿出证据,那样我就能保护你……
银灰发青年深深地注视着金卷发少女,后者无措又迷茫。
黎米在个人空间里长叹了一口气。
洛蕾莱无辜又不无辜,她无心害人,却害了大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病毒载体,不知道疫病正在爆发,可她就是源头。狱寺隼人希望她为自己解释,给他一个说法,她都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谈何解释?——系统的计划的邪恶之处,就在于让她在无意识间犯下滔天罪孽,让彭格列绝大多数成员们无比憎恶她,让泽田纲吉等人迫不得已必须除掉她。
“我们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贝努替洛蕾莱说道。
“她想问你一件事……你相信她吗?”
他陷入沉默。她懂得了他的意思。
“她让我转告你,”贝努又说,“再见。”
部下们从门涌入,岚守的背后多出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两位少女。狱寺隼人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不知是谁擅自开枪,紧接着更多枪开始射击,枪声震耳,火光闪烁。狱寺隼人睁大双眸,自己的部下不会未经许可就开枪,他猛然转身,看见许多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保守派的成员,他们竟然又杀回来了!
贝努和洛蕾莱却分不清这些人,在她们眼中,这些人都属于彭格列。——彭格列要射杀她们,那么她们只能离开。
漆黑火焰凝结成屏障,吞没袭来的子弹,黑翼猛展,黑发蜜肤的少女拥住金发蓝眸的少女,以迅猛之速带她飞离、消失。
狱寺隼人从庭院地砖上拾起一颗蓝珍珠,他捏紧了那珠子,翠眸看向阴魂不散的保守派成员们。
“岚守先生……我们,我们拥有开枪的理由,”其中一人故作镇定地说道,“斯帕纳先生将朱莉亚医生的工作账号的数据全部恢复了……洛蕾莱的最新血液检查表明,她是病毒载体,是正在爆发的疫病的源头!您莫非想包庇害了彭格列的人吗?”
手中的蓝珍珠被攥得更紧,嵌入掌心皮肤。狱寺隼人闭上双眼。
……他到底该怎么做?
———
同一时刻,彭格列家族的并盛分部,会议室。
紧急会议正在召开,参与者是十代目首领、雨守、云守。
在这种危机关头,绝对不能隐瞒情报。泽田纲吉只能将以罗西为首的干部们调查到的情报,以及朱莉亚工作账号中的那份异常的血检结果,告知了两位守护者。
“这整件事,不是很清晰吗。那条鱼,只能是肯陶尔安插进彭格列的生化武器,而那只鸟,是她的同伙。”云雀恭弥微微眯起狭长的黑眸,看着泽田纲吉,“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你在犹豫什么?你要在这种时刻,变回从前那个草食动物么。”
“云雀,你没有见过她。”泽田纲吉摇头,“她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有证据能证明她是无辜的吗?”云雀恭弥问道,“因为认识她,你的判断力就软化了吗?”
泽田纲吉默然。他面前的会议桌忽然弹出虚拟面板,是干部罗西打来了视频。
“首领,”罗西说,“我的部下们刚刚在茱莉亚家正面遭遇了那两个奸细,她们正要逃走,他们开了枪,但未能将她们击落。奸细们不知去向。”
罗西挂断视频。泽田纲吉依然没吭声。
“非要我点醒你该怎么做吗?”云雀恭弥淡淡道,“这种新型病毒,似乎只能感染拥有火焰的黑手党成员,彭格列的医疗人员大多数都有火焰。”
“所以,当务之急是借来大量不会被感染的普通人医生作为援手,还要让科研部和医疗部联手研究攻破该病毒。更重要的是,对那她们下达通缉令。我乐于追击她们,毕竟我有二十个部下都被感染了,其中十三人已全身瘫痪。”
“阿纲,”安静许久的山本武忽而开口道,“你不用顾忌太多。”
“阿武,我……”
“Boss,”黑短发青年的琥珀色眼眸深沉,透不出情绪,“您首先是家族的首领。”
山本武极少称呼他为Boss,他是在提醒他。
泽田纲吉一时间怅然。是的,他首先是Boss,要将家族置于首位。而后,他才能考虑其他事,他自己的心情,阿武和隼人的心情……
他的心否认洛蕾莱是奸细,他的理性和职责,却迫使他必须行动。
他调出虚拟面板,对全体成员下达指令。
[全球范围内,追踪洛蕾莱和贝努的下落,禁止杀害她们,要活人。——第十代首领。]
“Boss,我请命一个任务。”山本武平静道,“请允许我,追查肯陶尔的阴谋的真相。”
“……好。”
———
[洛洛和努努已离开了彭格列的视线范围。]黎米揉着后脖颈,淡淡道,[差不多该我出场了。]
她侧眸看向白发黑眸的少年,[帮我导航,一切按我的计划行事。]
下一秒,她接管了不死鸟和人鱼的躯壳。
系统设计的BE剧本的时间线太长,黎米设计了更快的版本。
她要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能让这一切,最快速地结束。
但是,她要遵循贝努的意愿,先回到瓦利亚公馆看最后一眼。不在乎任何事的活的恣意散漫的鸟儿,实则挂念着她的友人们。
———
刚抵达瓦利亚总部,黎米就听到系统提供了一则坏消息。——弗兰被感染病倒了。
截至目前,倒下的都是黑手党中的低武力者,也就是较弱的火焰持有者。
然而,每个火焰持有者都可能被感染,包括泽田纲吉、狱寺隼人、斯库瓦罗这类强者。弗兰是体质较弱的幻术师,又是未成年,抵抗力不佳,就倒下了。
彭格列各大分部的疫病状况,都传到了瓦利亚,瓦利亚也将己方病患名单上报了彭格列总部。
洛蕾莱和贝努曾经在肯陶尔的实验室待过二十年,洛蕾莱的血检报告显示她血液中充满病毒——这些情报,10分钟前也被共享给了瓦利亚。
“欸……这不是通缉犯,鸟人小姐嘛……”
青发青眸的少年躺在床上,看着出现在他床边的少女。
这是最后的告别。黎米再次暂退,将躯壳交还贝努。
“可惜Me动不了,不然Me会努力尝试抓住你。”弗兰的态度很诚恳,“把你交给那个十代目,他一定会给Me超大额的奖金。不过Me对钱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Me又不是玛蒙前辈。”
“你生病了。”
“是啊,”弗兰说,“Me被你朋友身上的病毒感染了,昨晚发了高烧,今早就瘫痪了。你真的还在肯陶尔兼职吗?”
“……”
贝努缺乏常识,却不痴傻。从她被洛蕾莱用灵魂传音叫醒,她迎来了混乱的一天。从别人的话语中获取了足够多的线索,她终于大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洛洛在无意识间伤害了人们。
“你们生病,是因为洛洛?”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断,贝努问,“你们还认为,我和洛洛帮助肯陶尔,害你们?”
“是的哟。”弗兰回答,“但Me不觉得你给肯陶尔打工。以鸟人小姐你的IQ和EQ,怎么可能胜任二五仔的工作嘛。”
“所以你能揭晓你的秘密吗?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鸟蛋啊?看在Me很快将全身瘫痪、连话都说不了的份上,告诉Me吧。”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会救你。”
“你为什么要救Me呢?”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她那幽邃的黑眸和他的青眸对视着,“也是储备粮。”
“Me在你那儿还有双重身份啊。”
蜂蜜色的手将一片漂亮的黑羽毛,放在少年的枕头旁边。
“在艾尔大陆,我们魔物,都是瞑之神的孩子。”贝努说,“瞑之神在上,我以我的羽毛,立下诺言,你们这些人类,不会有事。”
“你竟然是神秘主义者啊……向她祈祷,有用吗?”
“不知道。但我时常感到,她在看我。”
“你走吧。队长每隔10分钟过来查看Me一次,他马上要来Me房间了。他估计会砍你。”
弗兰注视着她,又说。
“Au revoir,mais pas adieu. Mon oiseau à moi.”
[再见,却不是永别,小鸟儿。]
贝努不懂任何法语,她问:“你的话,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来自法国的年轻幻术师说家乡话时,听着竟有几分温柔。他那总是面无表情的俊容罕见地笑了,一个属于少年人的、透着狡黠意味的笑。
“等下次见面,你告诉我你的秘密,Me就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
“行。”
贝努跳窗而下,牵起在地面等候她的洛蕾莱的手,“我们走。”
卧室门被打开,斯库瓦罗看着敞开的窗户,随风飞扬的纱帘,他霎时凝定了。
“……她回来过?”
“嗯,又走了。”弗兰说,“她告诉Me,她没在肯陶尔兼职。”
“早就知道了。”
白长发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擅自离队者,归队后必须受罚。”
“Me赞成。”
———
四天后。
德国,杜塞尔多夫市,一座偏僻民居。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屋内昏黑。
全世界无人知道这个男人躲在这儿,他很久没出过门,像下水道中的老鼠似的苟活。他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着,直到听到门被“吱呀”推开,猛然坐起身瞪大眼。
两位个头娇小的不速之客,都穿着曳地的黑斗篷。其中一个,率先摘下兜帽,现出容貌。
金子般的波浪卷发流淌至腰际,少女那梦幻的脸孔上,海洋般的蓝眸凝视着他。
会泽隆不敢相信这一幕。
“Blue Venus……”他入魔般地低语着,“BV6……”
另一个不速之客,也摘下了兜帽。——长度齐胸的黑亮直发,少女那满是异域感的深色面容上,微红的厚唇勾起一丝森冷的笑。
会泽隆也认识她,她是DV3,Dark Venus.
蓝色维纳斯和黑色维纳斯——这两只实验品,被关押在肯陶尔的不同的实验室中。肯陶尔还没倒台时,会泽隆是组织中最高级的科研人员。他全权负责她们,经常在两地之间飞来飞去,这周去看人鱼,下周去看黑鸟。
那时的人鱼和黑鸟很弱小,认知有限且不懂语言,压根不明白肯陶尔在用她们做什么。会泽隆曾把病毒植入黑鸟体内,却没能存活,但他成功地把人鱼培养成了病毒载体。
“会泽。”贝努开口道,“久违了。”
不对,她不对劲!她是黑鸟,却又不是黑鸟……会泽隆想,他和她们认识了整整二十年,他在她们身上做了无数实验,对她们很是熟悉……黑鸟极其散漫,绝不是如此高深玄奥……
“你不是DA3,”会泽隆喃喃着,“你的气息和她不一样,你是谁?”
“哦,被发现了吗?”
黑发少女笑了,金发少女也笑了。她们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样,就像是照镜子,会泽隆感到毛骨悚然。
“你可以称呼我为……‘瞑’。”黑发蜜肤的少女微笑着,“洛蕾莱和贝努,这两个孩子,是我的造物。我是众多孩子的创造者。”
“她们不幸迷路,来到了这个世界。几天前,她们一起向我虔诚地祈祷,希望她们的友人们能平安无事。我听见了,很是动容。所以尽管她们和我相隔着数个世界,我还是跨越重阻,降临于此。”
对方那神叨叨的模样,让会泽隆怀疑对方有精神疾病。可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反驳——黑蛇般的火焰捆住他的脖子,随时能杀了他。
“你找我,想做什么……”
自称是“瞑”的存在,面带微笑地说道:“我要你造药。”
“你什么意思……难道病毒扩散开了?!人鱼接触到了黑手党?!怎么会这样!!!”
“肯陶尔只研发了Anti-Mafia(注1)病毒,还没开发出药物!你让我造药,没有配方、场地、原材料,我怎么造?!”会泽隆满面不可置信道,“肯陶尔被军队剿灭后,人鱼失踪,我以为她被军队接管了……没想到她去到了外界,还接触到了黑手党!”
“我带你去实验室。”瞑说,“肯陶尔遍布世界的设施,已被军方摧毁,但余下了两座最隐秘的实验室,一座是约沙岛之下的水下实验室,另一座是西西里岛的地底实验室。”
她忽而闭眼,像是在感知着什么,她又睁眼,叹惋道:“很可惜,约沙岛的水下实验室,已沉到海底,另一座地底实验室,依旧完好,功能齐全。”
“……”
那两座实验室是整个组织的最高机密,知情人死得只剩他一个——会泽隆开始相信,人鱼和黑鸟,真的被异界神灵附身了。
“就算有了场地,配方呢?原材料呢?”他遏制着恐惧,颤声追问道。
两位少女同步地眨了眨眼。会泽隆愣住。
那份萦绕着她们的深不可测的玄奥气场即刻消失。——瞑暂退了,她们又变回了自身。
“配方只需要一种原料——我。”
贝努说。
“我是不死之鸟,拥有重生之力,我的血,能杀死不洁之物。”
“你抽出我的血,提取血清,就行了。”
“人鱼感染了人们,黑鸟你要牺牲自己,去救那些人吗?”会泽隆问,“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你不怕死吗?!”
两位少女紧握着对方的手。海蓝眸是忧郁的,幽黑眸是静谧的。
“因为我是她,她是我。”贝努陈述着,“她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我也想救我的友人们。我死后,她也会跟来。”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她和她的更为密切,这是真正的你我不分,真正的同生共死。这一幕有无法描述的巨大力量,深深冲击了会泽隆,他僵在原地。
直到瞑再次归来,用一声叹息,将他惊醒。
——出现在会泽隆眼前的洛蕾莱、贝努、以及瞑,都是黎米。这是一场她一人分饰三角的大戏。此刻,她在不死鸟的躯壳内,以瞑之神的姿态,又缓缓道。
“会泽,这是你唯一的赎罪机会了。”
“跟我来,我带你去西西里岛的地底实验室。”
———
数天后,西西里岛,地底实验室。
会泽隆是残忍的疯子,也是旷世的奇才,他完成了她们交给他的任务。
冰冷的金属床上,已昏迷的黑发少女平躺着。金发少女跪在床侧。她把对方那蜂蜜色的手,紧紧按在她自己的白润面庞上。她像是想用体温,去暖热那只肤色热烈、却愈发冰冷的手。
瞑早已离开。会泽隆知道,黑鸟那几乎被抽干血液的躯壳中,存在着她自己,而非那位异界的神明。瞑,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大手,来去无影,诡谲莫测,导引一切。
二十多年前,肯陶尔意外捕获了黑鸟和人鱼。那个组织是惨无人道的地狱,她们成为了地狱中的小白鼠。会泽隆曾在地狱手握大权,肆意用她们做着疯狂的实验。他认定她们是怪物,内心深处又无法否认,她们是如此的纯粹而美丽。
他们这群人类,用她们做实验,研发了新型病毒,去残害其他人类……会泽隆将他做好的最后一支血清放到架子上,他想……肯陶尔和黑手党相互厮杀,她们被卷入,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却要献出生命,去拯救他人。这两个女孩,不是人,却做了比人更有人性的举动。
血液近乎干涸,可贝努的躯壳却奇异地饱满依旧,只是她的面孔弥满死气,唇色变得苍白至极,她犹如一尊神秘的石像。洛蕾莱宛若一只即将破裂的玻璃制品,那双海蓝眸的眼神悲伤到令人不敢看。
“最后一支血清,做好了……”会泽隆艰涩地说道,“你们想通过什么办法,把这几百支血清送到彭格列手中?”
洛蕾莱转身看他,她从衣领里,掏出一条项链。链子是金色发丝编织而成,挂坠是布满灼烧痕迹的银色素戒圈。
会泽隆立刻认出了那个物品,“这是彭格列制造的通讯用指环……”
他猜测着:“你希望我修好它,让它发射定位信号,把彭格列引过来,让他们取走血清吗?”
——离开彭格列庄园那天,洛蕾莱最终没舍得丢弃这枚指环,刚好贝努的黑焰烧坏了它,她便把它塞进了口袋。
她点头,对会泽隆的话表示肯定。
“这座地底实验室,距离彭格列总部不算太远,他们收到定位信号后,约1个小时就能赶过来……”会泽隆问,“你们……要留在这里吗?”
从那双破碎的蓝宝石般的眼中,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不……]
[不用再次见到了。]
“我知道,”会泽隆眼眶发红,“还有一个地方,你们可以去……”
你们可以在那儿,对彼此做最后的道别。——他没能说出这后半句话。
[好。]
———
在洛蕾莱和贝努消失半个月后,彭格列总部发现了岚守赠出的那枚通讯用指环的坐标。——竟然是在西西里岛的某一地点的地底深处。
队伍以最快速度赶到该地点。
偌大的实验室,墙面刻着肯陶尔的标志,金属架上摆满一支支血清。
泽田纲吉早已从日本返回了意大利,他亲自率队来到此地。疫病的情况严峻,家族最高级成员中,隼人、兰波、云雀,皆被感染。瓦利亚那边,弗兰已瘫痪,Xanxus和卢斯利亚也没能幸免。他拿起一支血清,直觉告诉他,它极具价值。
室内还有被褥和食物,有人在这里短暂居住……大概率是洛蕾莱和贝努,泽田纲吉想。
“把这些血清,全部带走,拿回去分析。”他对部下们说,“彻查这座实验室,还要搜查地上的周边区域。”
山本武和泽田纲吉一起来了。他沉默着,忽而他发觉了什么,走向一张实验桌,从两台仪器的缝隙间,抽出了一张纸条。
[血清来自贝努的血液。这些血清能让病患完全康复。]
[洛蕾莱不知道自己是病毒的载体。]
[她们与你们相遇是巧合,疫病的爆发则是意外。贝努快死了,洛蕾莱也不打算活着,我也无权阻止她们。]
[她们从没想过害你们,该死的是我,是制造了Anti-Mafia病毒的Centaur组织。]
[——会泽隆。]
天地翻转,血液逆流,骨髓结冰,全世界仿佛消失了,山本武感到自己独自站在虚无中。直到有人剧烈摇晃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才回神。
“……阿纲,”黑发琥珀眸的青年,看着棕发棕眸的青年,说,“那个肯陶尔的首席科研官,留下了这张纸条。”
第十代首领从未像此刻这般词穷,他只能久久地哑然。
“阿纲,我要找到她们。”
“哪怕血清能让所有病人痊愈,被感染过的人们,还是会对她们心存芥蒂,不愿接纳她们……”
“但我一定要找到她们,我要带她们回来。后续的问题,我会承担所有责任。”
山本武离开了。
泽田纲吉立在原地。
“撤销对于那两位小姐的通缉令。”
一个部下来到他面前,他吩咐道。
“我以第十代首领之名,命令岛上所有能行动的彭格列成员们,和彭格列的盟友家族的成员们,不惜一切代价,全力寻找她们。”
———
整座西西里岛,到处都是寻找她们的黑手党们。
会泽隆还是一个相当优秀的黑客。他把岛上的监控摄像头,都连接到了自己的掌上电脑。
外面嘈杂,此地寂静,只听得见水滴从顶上落到地面的规律滴答声。
肯陶尔的已被击毙的头目,肯尼斯·里拉维,在西西里岛上建立了两个秘密据点,连彭格列都没能发现。第一处是地底实验室,第一处是废弃的大型污水管道改造的极简安全屋。——会泽隆带着贝努和洛蕾莱来到了第二处。
彭格列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发现这里。
通过监控,会泽隆看见,彭格列的雨之守护者,数次奔跑过他们的头顶的街道。——如果雨守用他那无坚不摧的剑,将地面劈开一条深度30米的裂缝,他就能发现他在苦苦寻觅的目标。
发觉洛蕾莱的视线落在了掌上电脑,而电脑屏上正是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山本武,会泽隆忍不住说道。
“你和他是熟人吧,你看起来很想见他的样子……”他吞吞吐吐道,“你难道不想回去吗?其实我……”留下了纸条,消除了彭格列对你俩的误会,黑鸟死后,你回去也无妨……”
洛蕾莱的举动,让他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
这座极简安全屋原本是大型污水管道,几乎没改动,只是添置了一些应急用品。应急用品中包括一只手电筒,它快没电了,被搁在地面,散发黯淡的光。贝努躺在地上,她的后脑勺枕着洛蕾莱的大腿。这儿潮湿且霉味极重,令人发呕。——洛蕾莱在外渗水珠的墙角沾湿食指尖,在较为干燥的墙面上,一笔一画地写道:
[我要和努努一起走。]
[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分开我们。]
“连死亡也不能将你们分开吗……”会泽隆喃喃着,他“砰”地一声跪到地上,疯狂地用额头砸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该死啊……我把我的命赔给你们!我也去死!求求你们原谅我……”
[你,]金卷发少女又写道,[能让我们单独待着吗?]
“好,好……”几近崩溃的男人,踉跄着向下水管道的更深处走去。
———
如今,只有她和她了。
她沉睡着,她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贝努醒来了。
唯一的手电筒因电量耗尽而灭掉,下水管道中漆黑如极夜,可是此处没有洁净的白雪,只有滑腻的霉菌,腥臭的空气,将死的鸟儿。
[……瞑之神,回应了我们,帮助了我们。]贝努的灵魂极轻地说道,[那些人类,都没事了。这很好。]
[不好,不太好……]洛蕾莱将脸埋进贝努的颈窝,[努努……我最喜欢你了……我也好喜欢,好喜欢大家……]
[我也是。]
虚弱到浑身动弹不得,贝努只能稍稍勾起唇角,一条和藤蔓一样细的黑焰,颤巍着升起,轻轻抚摸洛蕾莱的脸颊。
[救他们,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愿望成真了,多好。]
[你竟然没哭。你终于听进了我的话,不随便哭了。]
洛蕾莱止不住地轻颤着,贝努在她的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很多事,关于瓦利亚公馆的记忆,像数不清的彩珠似的,在她的脑海中弹跳,五光十色,清脆作响。——有趣的任务,闹腾的日常,美味的牛排,很大的卧室……总是大吼大叫的白长发人类,喜欢拐弯抹角损人的青发人类,爱财如命的穿斗篷的小人,刘海遮脸的奇怪王子……
其实,她很想再见他们。这里好黑,瓦利亚的岛上,阳光就很好。
[洛洛,你不擅长潜入人类的梦境,以前总是我去。但这一次,你一定要做好。瞑之神,教过你该怎么做。暝之神还让你变得完全掌握了日语,你想说什么,就尽情地说吧。]
[努努,我会的,我会按照瞑之神教我的,去做好……]
黑发少女阖着眼,她在现实中被霉烂空气所围困,在记忆中呼吸着高远天穹中的清新空气。鸟儿热爱天空,她也不例外。
[我喜欢,风很大的高空……你喜欢,水很蓝的大海……]
贝努轻轻说。
[我好想,我在天上飞,你在海里游。]
[地下,真的好黑啊……]
微弱的呼吸停下。
海蓝的珍珠掉下。
本该飞翔于苍穹的强大而恣意的鸟儿,永眠于黝黑而腐臭的污水管道中。
如今,只剩鱼儿了。
在她追随鸟儿而去之前,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她将她轻柔地平放到地面,然后,她在她的身侧躺下。
她们肩并肩躺着,离得极近极近,她紧紧握住她彻底冰凉的手。
海蓝眼合上,她沉入梦境。
———
自从泽田纲吉等人在地底实验室发现大量血清,已过去了两天。
西西里岛的每个角落都被搜遍,却不见那两名少女的身影。
到了深夜,寻人工作暂停。
又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无人睡得安宁。
但是他们都梦见了她。
———
疫病爆发后,彭格列最优秀的技术人员之一——斯帕纳忙得焦头烂额,今晚他趴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
他梦见了她。
“是洛蕾莱小姐啊……”
斯帕纳看着金发蓝眸的少女,纳闷地说道。
“你确实超可爱的,可是我不暗恋你啊,我怎么会梦到你呢……那个,你在哪儿啊?回来吧。”
“斯帕纳先生。”她忽而开口,“谢谢你,为我制造的机械宠物。”
她那极美的声线令他一愣。
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像是指令一般,烙入他的大脑。
“请你彻底删除,关于我和贝努的,全部数据。”
“请修改彭格列的官方记录,把这次疫病的起因,改成是肯陶尔残党投放的病毒盒子。”
“还有……请你忘光我。”
“晚安。”
———
第十代首领梦见了那座广场。
那里是为西西里岛赋予了更多浪漫色彩的知名电影的取景地,由意大利的瑰宝女星所饰演的绝丽女主角,在所有人的注目下风姿绰约地走过广场,徐徐向他走来。
对方走近了,他却发现,不是女星,是她。
金发蓝眸的少女犹如一副油画,站在他的前方,她瞧着似乎快碎了,可她对着他笑。
他听过她说“谢谢”,她的嗓音美得他永生难忘。此刻,她再次说话了。
“泽田先生。”
“洛蕾莱小姐……”
这梦过于真实,泽田纲吉不禁说道。
“你在哪里?请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我很抱歉……”
她只是浅笑着。
“泽田先生,你说过,会帮助我找人。”
那盛着海洋的一双蓝眸弯弯的,她说。
“不用再麻烦你啦,我找到了呢,属于鱼儿的那只鸟。”
“只不过……她已经离开了我。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要去找她啦。”
不死鸟拥有复生之力,操控漆黑的复生之焰。深海人鱼则拥有言灵之力,不能轻易说话,必须保持缄默以积累言灵的力量。
洛蕾莱攒了许多力量,一次性全部用掉,足够她完成她必须做的事。
“泽田先生……请你忘记关于我和贝努的一切。”
“永别了,深海和天空都祝福你。”
“当你看到浪尖的泡沫,那是我跳舞的足迹……当你看到天空的流云,那是贝努翱翔的轨迹……”
“深海和天空,也祝福彭格列。”
“愿美好的彭格列,荣光永不灭。”
就让他们彻底遗忘她。
她的关于彭格列的记忆,是西西里岛,是地中海,是灿烂的盛夏,是温暖的人们……这些记忆无比美好,闪闪发光,她会单方面铭记,直至她离去。
———
这一夜,很多人都梦见了一个金发蓝眸的少女。
这一夜过后,人们不再记得曾经来过一个金发蓝眸的少女,以及一个黑发深肤的少女。
本该悠游于大海的纯净而绮丽的鱼儿,也永眠于黝黑而腐臭的污水管道中。——她用最后的力量,为自己下达了“死亡”的言灵。
两具纤细躯体,紧紧相拥在一起。
无人记得她们,但她们拥有彼此。
【Bad End·无人哀悼的死者们·达成】
【Bad End·深海与天空相拥永眠·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