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华的想法,裴昭阳一时也弄不明白,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别追问到底比较好。
他拒绝“女扮男装”,理由其实很简单,他的真实身份在京城露过面,要是换上男装出去,没准会被人认出来。
这几年他身量渐长,体形容貌和真正的女子愈发不同,因此当他是裴昭阳的时候,始终坚持上妆,说话时还刻意模仿了女子的声音,就是为了加深两者之间的不同。
就算有人觉得昭阳长公主某些地方不似女子,只要听了“她”说话,那点疑心多半就能打消。
这些细枝末节,他暂时还不能跟晏明华说。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坚持,裴昭阳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始终没有等到萧宛晴现身,看来确实是被他吓走了。
萧宛晴不止是大长公主的孙女,还是当年端慈皇后给晏明华挑选的伴读。
按理说,晏明华的伴读和他并不相干。
可那个时候,晏明华总爱缠着他,还想拉上他和那些伴读一起玩。他不答应,就被一群小姑娘团团围住,指责他孤高自许,不好接近。
晏明华被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为了摆脱这群小丫头,他只好反客为主,随口讲了几个宫中流传多年的故事。
这些故事能够在宫廷里流传数百年,自然有它的惊人之处。
加上他的润色,效果更为惊人。
等他讲完,几个小姑娘果然吓得瑟瑟发抖,再也没了游戏的兴致。萧宛晴回家之后,更是抱着大长公主哭诉,说再也不敢进宫。
大长公主心疼孙女,便向端慈皇后告罪,请她免了萧宛晴的差事。
端慈皇后答应了,回头又觉得把他这么一个假公主真皇子,和一群小姑娘放在同一个宫殿里实在很不像话,加上小孩子一多确实有些吵闹,于是将余下的几个伴读送去东宫那边,陪裴绍那两个即将启蒙的女儿读书。
如此一来,椒房宫里又只剩下他和晏明华。
宫里渐渐有传言说,都是因为他乱讲鬼故事,才把明华公主的伴读吓跑了。
至于原因,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昭阳公主生性霸道,仅仅只是因为不喜欢看到明华公主和别人一起玩,就把人赶跑了。
这些话很快传到他的耳中,但他并没有追究什么。他能容许晏明华侵入他的生活已属不易,哪还有心情整天和一群小丫头打交道。
至于外人是怎么想的,他才不想管。
后来还是端慈皇后派人出面敲打了几句,传言方才彻底消停了。
他不追究,并不是因为他大度,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
毕竟他们的说法也不算全错。
不过,这儿不是还有一个没被吓跑的吗?
非但不怕,还敢用手揪着他的衣襟,泫然欲泣装哭求安慰。
他实在想不明白,魏王和魏王妃明明都是忠厚耿直之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亏他之前还觉得她像故友,一度还想着她会不会就是故友的转世。
如今看来,明显是他多想了!
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晏明华和裴昭阳起身回到正殿这边。
见到晏明华,萧宛晴本想过来打声招呼,抬眼看到裴昭阳就站在旁边,连忙退了回去,往祖母大长公主的身后缩了缩。
晏明华看在眼里,回头瞪着裴昭阳。
——看看!都是你把人吓坏了!
裴昭阳轻飘飘扫了一眼。
——有人自己胆小,关我什么事?
正殿之中,主客纷纷围拢过来,中间摆着一张又大又宽的方榻,榻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弓矢纸笔之类的小物件铺了一榻。
扎着两个小揪揪的晏笙被钟令嘉抱到方榻中间。
顶着周围无数道目光,小晏笙一点也不怕生,在榻上爬来爬去,左看右看,最后拿了一张小弓,坐在原地颠颠傻乐。
“小世子抓到了弓,日后必定弓马娴熟,勇武过人!”
“正所谓将门无犬子啊!恭喜魏王!”
“恭喜魏王!”
……
一时众人皆是夸赞不已。
“昭阳姐姐,你小时候抓到了什么?”晏明华悄悄问了一句。
裴昭阳含糊道:“和六哥一样,抓到了书。”
晏明华眼睛一亮,笑道:“不愧是亲兄妹,真是心有灵犀!”
“……”裴昭阳沉默了,若不是清楚晏明华的为人,他没准会怀疑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晏笙挥舞着手里的小弓,咧嘴笑着,露出小小的乳牙。晏振一走过去,他当即高高举起两只手,想要祖父抱抱他,于是晏振笑着把他抱了起来。
“阿笙真是可爱!”晏明华笑得眉眼弯弯。
裴昭阳看在眼里,低声问道:“怎么,你喜欢小孩?”
“当然喜欢了!你看阿笙多可爱,小小的人,眼睛却这么大,一眼看过来,心都化了!姐姐你呢,你喜欢小孩吗?”
“……还行吧。”
他前世有过那种遭遇,今生又有这样的造化,按理说本该对子嗣更为执着。
然而他并没有这种想法。
他曾翻看过景朝末年的许多记载,前世他战死之后,皇帝非但给他追封了爵位,还过继了嗣子给他。
他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打听过家里的事,只知后来家乡遇到旱灾,乡人都四处逃难去了,他的那些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嗣子,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扒拉出来的,只知道此人和他同姓。
至于来历,史书上没说,当地县志也没写清楚。
因为他的缘故,这些事才能被记上一笔。
两百多年过去,他的名字依然留在青史之上,而他那些所谓的嗣子后人,却不知道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到哪个边边角角。
如此看来,所谓子嗣,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不过……
他侧首看向晏明华,若是她喜欢的话……
裴昭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何必多想?
抓周结束后,魏王府里摆下几桌酒席,招待今日过来观礼的亲友。用过饭之后,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魏王府。
晏明华又劝了一次,裴昭阳仍是那句话,他对大长公主家的宴会没兴趣,晏明华只好作罢。
萧宛晴所说的赏雪晏并非设在大长公主府,而是在城东的一处别苑。
转眼到了宴会当天,萧宛晴担心晏明华不认识路,便起了个大早,亲自骑马过来接她。
得知裴昭阳不来,她当即取笑起来:“也不知道裴昭阳哪好,你惦记着她,她可不一定惦记着你!还有,怎么不见你多想着我一些,好歹我们也算有些交情吧?”
晏明华哭笑不得,只好温言细语哄了几句,萧宛晴这才转嗔为喜。
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各自的侍女护卫,扬鞭而去。
天空细雪飘落,映泉殿屋脊上的兽头很快覆上一层薄雪。
箫声幽咽,穿过殿外雪帘飘向远处,似有还无,纷扬的细雪也为之一顿,寂寥沉郁悄然而生。
陈景安悄悄走到灵思跟前,低声问道:“这几天怎么没看到长公主进宫?”
灵思抬眼看他一眼,答道:“魏王和魏王妃都在京城,又临近年关,长公主哪会总是进宫?不过,明天是岁末宫宴,陛下会在临仙殿宴请文武百官,长公主也会出席,到时候不就能见到了?”
“这我当然知道!”陈景安回头看向殿中,暗自叹了口气。
长公主在宫里只住了短短两天,清泉宫上下就多了不少变化。殿下的书桌上,还放着长公主前两天刚写的几幅字,长公主看到一半的书也还留在原地,尚未下完的棋局也同样没有撤走。
甚至于,殿下手边的那套青瓷茶具,也是当日殿下特意命人给长公主找出来的。
可惜长公主不在,整个清泉宫都冷清了许多。
他们家殿下情况特殊,向来甚少和宫中其他人来往,往日看他独自一人读书写字,练剑抚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自从看到殿下和长公主相处之后,陈景安的想法就变了。
他皱着眉头长吁短叹,灵思实在看不下去,便低声跟他说了晏明华应邀去了大长公主家的事。
“竟还有这事!”陈景安惊呼一声,心下颇为诧异。
他对这位未来的齐王妃并无多少了解,但也知道以她的性子,一定会邀请他们殿下一起去的?
殿下怎么不去?
是了!大长公主家的宴会,请的大多是未婚的少男少女。
殿下这个情况,往那边去都不大对。
以往殿下就不爱出席这种场合,如今看来,哪怕是长公主亲自开口了,也不管用。
箫声不知何时停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也惊动了裴昭阳。
他转着手里的玉箫,目光徐徐扫了过来:“都在说些什么?”
陈景安眼珠一转,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听说大长公主家的宴会可热闹了!”
“你想去?那下次让长公主带你去长长见识。”
“奴婢哪敢劳动长公主,奴婢是想,大长公主家的宴会向来是大场面,柳家舅爷的公子女郎,没准也会过去。”
陈景安口中的柳家舅爷,指的是柳丽妃的弟弟柳荣。
柳丽妃红颜薄命,身世也十分坎坷,入宫之前,曾是某个官员家中豢养的舞姬。
那年太上皇御驾出行,经过那个官员的辖地,那人打听到太上皇向来怜惜美人,便以义女之名献上了柳丽妃。
太上皇笑而纳之,回宫之后,柳丽妃很快就有了身孕,并由丽嫔晋封丽妃。
秉性柔和的她,从未仗着圣宠做过什么,生平唯一一次请求,也仅仅只是请求太上皇帮她寻找家人。
她原籍江南岷州,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家中还有一姊一弟,离家之时,长姊早嫁,幼弟尚在总角。
那个时候,岷州连同南方的十几个州府都在另一个义军首领的治下,和太上皇这一方隔着大河天堑遥遥对峙,太上皇的人根本过不去。
柳丽妃知道后,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等着。
然而还没等她收到家人的消息,她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多年之后,举家逃难到外乡的柳荣偶然得知自家二姐当上了皇妃,方才千里迢迢找了过来。
太上皇命人调查了一番,确定了他的身份,便赏了一个五品闲职给他,柳荣一家因此得以在京城安顿下来。
这人一安定下来,又无衣食之忧,难免就会生出别的想法。
这几年柳家一直想挤进勋贵圈子,为此还闹出不少笑话,被裴昭阳敲打了几次,又遇到京中大变,这才安分了些。
陈景安和灵思都清楚,若不是看在亡母的面子上,他们殿下才不会由着这位舅父在京城享清福。
可晏明华并不知道这些,要是遇上了,没准会在他们的手里吃亏,毕竟柳家的人实在是有些没脸没皮。
陈景安稍稍提了一句,便垂着手立在一旁,静等裴昭阳的吩咐。
一时无人说话,裴昭阳手里的玉箫转了一圈又一圈。
蓦然停住了。
“去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