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却顾不得这些,只堪比变脸地笑道,“成!就这么定了!您也别怨我方才说话不好听,做我们这行的,难免就是得悍些!今日我们便交个朋友,来日有用上我的,你尽管吱声!”
“嗯,会用上的。”舒清秋也笑了,笑得格外富有深意。
老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随后还是镇定了下来,心想反正再也没有往来了,只是客套一下而已。
一旁的褚初已经看傻了,他年纪不大,涉世未深,已经不能明白到底每个人在想什么了,他只知道,这个世界真复杂。
三个人心眼子加在一起,应该超过八百个了。
舒清秋在镇上找人做了公证,和老鸨签了契约,便带着云枫叶走了。
这一趟下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但还是强撑着租完了驴车。
期间云枫叶想下车帮着她驾驶和处理伤口,却被她硬是按了回去。
他的身子弱,本就该好好修养。
但这举动,却换来了云枫叶的惴惴不安,一会儿瞅瞅她,似是想要开口,一会儿又闷闷地坐着,似乎硬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唯有眼梢还是红肿的,一抹诉说不清的风情悄然存入其中。
啧,真是妖精。
舒清秋微挑眉眼,“怎么了?”
沉默片刻,云枫叶抿唇道:“妻主,我知道我的话不配拥有分量,但求您买个围巾吧,娘爹看了你的伤,会心疼。”
说罢,他又偏过了头去,语气带着克制隐忍与冷意,“是我没教好您,愧对舒家。”
“我去买就是了,”舒清秋大抵能猜到他后面想说什么,“你赶紧睡一觉,省点力气。”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似是害怕他紧张焦虑一般。
很快,她就跑着回来了,跳上驴车来不及歇歇,就驾驶着要回家。
她们家位于长长小巷的末端,因为这地界儿贵,所以每个房子隔得很近,街坊邻居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云枫叶则苦笑了一下,四肢蜷缩在了一起,默默取暖。
这一遭,他被卖,又被赎回,不知道多少邻里要看他的笑话,恐怕他们又有了新的谈资了。
果然,旁边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这扫把星怎么被赎回来了啊?别到时候连累我们啊。”
“兴许是舒母心软,啧,你也知道她那性子的,非不信邪。”
“怎么舒清秋也同意了啊?”
“因为她傻啊,别说,他俩还真是绝配,一个脏一个傻,话说舒清秋也真够没用的,哪个好人家的男子能跟她啊。”
“……”
他阖上眼,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你觉得很尴尬,是吗?”
妻主的声音从他的身侧响起,他睁开眼,茶褐色的眼睛微微动了动,手撑着就要起身。
没想到,他却被妻主按了回去。
舒清秋却只是笑道:“无妨,任他们笑便好,左右只是一群长舌夫罢了!只会欺辱夫孺,无聊透顶。”
这话说得大声,周遭的声音瞬间小了许多。
她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
云枫叶的身子一僵,却只是抿紧了唇,并未说些什么。
唯有耳畔传来妻主轻柔的声音,“枫叶,我不会再叫他们欺辱你的,放心就好。”
云枫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原来被人保护是这种滋味。
他忽地感到心中有些酸涩,却更多的是不解。
妻主的举动太反常了。
尽管妻主给了解释,可他还是觉着担忧。
身体也好冷,就像有无数的冰块放到了他肌肤上,冻得他有些发颤,他感到呼吸不畅,思绪沉沉,好累好累。
惊扰,害怕,疼痛,一件件一桩桩事情仿佛在敲打着他的心,伴随着身体上的一道道鞭痕,就像是锋利的刀一遍遍地凌虐着他的肌肤,带着些许的痒,就像结了疤痕一般,撕掉了疼,不管它却又觉得难捱。
于是身体和心灵上的疲倦一同袭来,他睡了过去。
梦里,是那般混乱不堪。
夜晚,滂沱暴雨,十四岁的他像狗一样被淋湿,再一次被抓了回来,而后被再次暴打,捆绑起来扔到了小倌馆的房间里。
他已经逃跑了太多次了,他打小就是他做小倌的父亲和醉鬼客人媾合后避孕失败的产物,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可他还是要跑,他不想像他父亲一样,这辈子注定要老死在小倌馆中。
他痛苦地靠在墙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男女媾合的声音,女人在愉悦舒爽地低喃,男人则在颤着声音讨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记得他父亲云兴来看他了。
父亲喝得满身酒气,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骂骂咧咧的怪他逃跑,说他是丧门星,害自己被老鸨责罚。
霎时血腥气弥漫开来,他被打得口腔里全是血沫,他已经分不清这如铁锈般的味道到底是父亲身上的血,还是他的血了。
他从来搞不懂父亲,父亲一旦喝醉了酒或是被客人欧打了便会像骂畜牲一般地骂他打他,但清醒过来时就会对他柔声细气地说话,给他买吃的用的,甚至会给他买书,然后哭着跟他道歉,说自己也没有办法。
所以他从来不肯叫他爹。
他嫌恶地偏过头去,任父亲巨大的阴影遮盖了他满身,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父亲却难得温柔,蹲了下来给他擦汗,语气也因思绪混乱而磕磕绊绊,“爹对不起你,爹已经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了,我知道你恨我……是爹是不配做父亲。枫叶,你要学着性子柔软一些,今后嫁人要学着做一个好夫郎……还有,爹从来没有听到你叫过我爹。”
他那时倔强地绷着脸,纵使这是父亲第一次说爱他。
而后父亲叹了口气,便拿着剪刀为他松开了绑,而后将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放进了他的手心,低声道:“等着一会儿你再跑,跑了就不要回头了。”
说罢,他父亲离开了,父亲的背影在雨夜之下,显得悠长而瘦弱。
他诧异地看向父亲,而后偏过头去,冷呵了一声。
他不信父亲有那么好心,从前他逃跑,父亲都会当着老鸨和外人的面往死里打他,他恨父亲从不在意他的尊严。况且他快十四岁了,过几天按照朝廷条例就能接客赚钱了,小倌向来爱财如命,他父亲也不例外。
但那天说来也怪,在父亲又走出房间后,过了一会儿,小倌馆便乱做了一团,打砸声,怒骂声,呵斥声,哭闹声传来,他悄悄开门看了一眼,小倌馆竟真的无人看守了,那些守卫都跑去劝架了。
他欣喜若狂,如小耗子一般灵活地一路躲避,心中扑腾扑腾直跳。
那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他跑出了小倌馆,自由的风拂过他的脸颊,鬓角和头发被雨打得湿透,他大口喘息着。
心中欢快,他便跑得越来越快。
跑了不知道有多久,穿梭在熙攘的夜市中,他便听见有人在说着闲话:
“你知道吗?今晚映春楼那家小倌馆可出了大乱子了,啧,那云兴不知怎的,竟像疯了一样拿菜刀砍了小倌馆里的客人和老鸨,听说眼睛都杀红了。”
“啧,那些客人和老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赚来的钱都是不义之财,还经常打骂小倌,我看呐,这云兴是积怨已久罢了。”
“……”
刹那间,心中像是有什么地方被击中了,他突然看向了手中留有余温的东西,于是匆忙打了开来,里面竟是一块儿金子,那大抵是他父亲半生私藏的积蓄。
他身子卸了力量,跪倒在了原地。
洪流的水冲刷过他的膝盖,膝盖因突如其来的撞击而生疼生疼,但在那一刻他好像感受不到了,只难以抑制到泪流不止,撕心裂肺地大喊:“爹!!!”
可惜这声爹,他的父亲始终没有听到。
世间原来没有那么多的得偿所愿。
他还是被抓了回去。
恍如隔世。
好在此事一出,瞬间震动了周围的几个村镇,恰逢舒清秋母亲住在隔壁村听说了这件事,便大手一挥,将他买了下来。
夜晚,幽深的夜,当日被买走的他瑟瑟发抖。
舒母当过兵,长得人高马大,笑着拍着他的头,她的影子就笼罩住了瘦小的他。
他不禁联想到了他的生母,他十岁那年跑出了小倌馆,沿街打听他生母的所在位置,期待能避难,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生母的家门,结果便被轰了出去。
他苦苦哀求,那生母便改了态度,柔声细气地跟他说话,还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子。
那时他只以为要被拯救了,没想到生母关了门后便舔了舔嘴唇,笑得满脸奸邪,“啧,你倒是和你爹云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你更嫩,就是不知道开苞了没,会不会伺候人。”
他听着生母像小倌馆里的客人一般调戏他,说着那污言秽语,惊呆了。
他吐了一地。
幸好生母的现任夫郎种田回来了,那男人怒骂着他是个骚货,连自己的生母都勾引,将他赶出了家门。
他像耗子似的逃出了门,哭得满脸泪痕。
活着就是恶心,他或许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他以为,等到晚上,舒母会像他母亲一般对他,毕竟世间哪来的那么多好心人?小倌馆里其它从良或是被人赎走的男子,也都大多做了女子的第十八个小侍或是暗娼,伺候着那些肥油满脸的老女人。
可并没有他以为的事情发生。
当晚舒母只把自家夫郎和孩子舒清秋领了出来,挠着头冲他嘿嘿一笑。
舒父则笑着对他开玩笑道:“我身体不好,这孩子又黏我,你大她七岁,勉强可以当她哥哥,俗话又说长兄如父,就算我今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用担心啦。”
他垂头望向那小女孩,小女孩则笑得一脸灿烂,蹦蹦哒哒地叫着他哥哥,还夸他长得漂亮,想让他当童养夫。
他支撑不住,砰地就跪下了,大哭不已。
从那以后,他便有家了。
快乐的时光终究消逝,画面一转,他又梦到了不久后。
舒父喘着粗气,马上要撒手人寰,还摸着他的头,笑着让他别哭。
“枫叶,爹待你有愧,当初买你,是因为我心知命不久矣,所以希望你能接替我的责任,照顾好秋儿……”
“纵使我与秋儿她娘情比金坚,可女子都很多情……若是她再续弦,枫叶,你务必照顾好秋儿,爹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的期望……”
“枫叶,你知道吗……你倔强的模样,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枫叶……你长得好像我死去的大儿子,我好希望能再多看你几眼……”
“枫叶,如果你愿意,便当秋儿的童养夫吧……”
“枫叶别哭……”
“枫叶……”
那时的他和舒母以及妻主抱着舒父,哭到不能自已。
舒母没有背叛舒父,半生孤身,他也没有。
他自认尽心尽力。
他便像兄长和父亲一般对待舒清秋,教导她,体贴她,给她最好的一切。
怎么到了今天的地步了呢?
他痛苦地低喃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身体似乎有些束缚,竟然动弹不得,他便支吾了几声。
思绪勉强调回,他仰起头,只见她妻主正注视着他,还抚摸着他的头,像在摸一只小猫,见他醒来,便微挑眉眼,眉目传情间,似在挑逗。
他立刻便红了脸。
他怎么被妻主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