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些惊魂未定、浑身血污的圣唐军残兵,全都是从新月湾战场上死里逃生出来的幸运儿,李江遥一边听着他们悲戚颓丧的描述,一边在心里暗暗滴血。
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无以复加的愤恨。
李江遥恨西疆叛军、恨突厥人、也恨张三皮。他不理解堂堂的张副都护为何会如此草率轻敌,竟然将十几万将士白白的葬送。
这么重要的战略决战,为什么不等飞马斥候营仔细侦查之后再展开行动,为什么不等何景明大都护来主持大局?
一想到自己的老师,李江遥的心脏又忽然莫名其妙的霍霍狂跳了几下。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同样也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强迫自己暂时压下那种烦躁情绪,赶走脑海中各种纷乱的猜疑,开始认真思考起下一步的行动。
目前,西疆鬼漠境内的圣唐主力已经被敌人摧毁殆尽。接下来,突厥人和各路叛军势必会继续清剿扫荡各地残存的镇疆都护府部队,从而巩固他们的战果。
小小的水杉城,现在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圣唐堡垒。它就像是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飘摇动荡,随时倾覆。
即便动作再快,朝廷的援兵恐怕也需要数月的时间,才能完全准备妥当,出关实施反击。
而在这之前,他和战友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努力保住水杉城这个重要的基地,维持收复失地的力量。
李江遥打起精神,吩咐手下好好安顿那些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同袍兄弟,同时,他抽调三百战士,分成几十个小队,让他们四处搜索营救新月湾幸存的圣唐军残部。
其余的兵马,则随他火速赶回水杉城,开始全力整军备战。
由于眼下情势紧迫,李江遥再顾不上什么隐藏行踪,两百骑兵就沿着西疆的丝路大道,快马加鞭、拼命驰骋。
在回程的途中,他们多次遇到了追杀圣唐军的小股突厥骑兵,又连续打了几场规模不算太大的遭遇战。虽然李江遥此时手上只剩两百来号人,但这些战士都是彪悍勇猛的精锐,所以在与突厥追兵交手时,完全占尽上峰。等他们走到月牙子城的时候,身边收拢营救的败军残兵,已经达两千人之多。
然而,因为缺医少药、没有粮草,那些疲惫不堪的残兵不断的掉队,死亡人数也持续增加。无可奈何,李江遥只好决定队伍先暂时在月牙子城中驻扎下来,略作休整,等到寻找来一些补给之后再重新出发。
月牙子位于鄯善国,是一处不大的城镇。
此次西域叛乱,月牙子城曾先后两回遭到铁鸽子军和楼兰军的洗劫。尤其是第二次,残忍的楼兰大兵竟然对这里实施了屠城,留在城中的居民几乎全部被杀。
眼前的月牙子,到处都是烈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满街游荡的野狗,没精打采的啃噬着焦黑尸体,眼睛血红血红。
李江遥等人在恍如鬼域的城中缓骑而行,无不心情沉重。
有谁能想象到,就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前,这里还是一座繁华安宁、人烟稠密的西疆名城。
将士们进入月牙子后,寻到一处宽敞的空地停下脚步,纷纷落鞍歇息。可正当大伙准备埋锅造饭之时,忽然听到了城镇北门方向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跟随李江遥的斥候战士,体现出了过硬的军事素质。他们反应非常迅捷,立时亮出兵器,各自抢占有利的地形,弯弓搭箭准备战斗。
功夫不大,一支马队自北边快速奔近,待其即将要进入斥候弓箭手的射程时,马队连忙急急停步,全神戒备的打量着李江遥他们。
李江遥站在高处仔细观瞧,发现来的那些人并非突厥兵马或西疆叛军,而是四五百名身穿着泥黄色皮甲的鄯善军人。他命令手下暂时别动,自己则走到近处,开口询问对方的身份来意。
那队鄯善军人神色仍旧有些紧张,其中为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官端坐在马上,向李江遥恭敬施礼:“大人,我们是鄯善国的王廷卫队,恰巧途经此地,对贵部绝无恶意。请问大人,你们是从新月湾那边撤下来的吗?请赶紧走吧,后面有大批突厥鬼,正在往这边过来呐!”
李江遥皱了皱眉:“他们有多少人?”
“大概两三千人吧。”老军官认真回答了一句。紧接着,他身旁一位戎装打扮的少女严肃的说道:“那些人都是突厥的正规军,不能硬拼的,你们也赶快撤吧。”
李江遥倒是想撤,可此时他身边不是残兵就是伤员,除非长出翅膀来,否则根本跑不过突厥的快马。他思忖一下,沉声道:“你们走吧,我要去寻寻那些突厥人的晦气!”
那位鄯善女将年龄不过二十上下,头发乌黑油亮,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剑眉星目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她听了李江遥的话,不禁一愣,难以置信的问道:“去寻突厥人的晦气?就凭你们这千八百号的伤兵?”
“不是千八百,而是两百。”李江遥认真纠正她,随后转身怒喝道:“弟兄们,我想去为新月湾死难的战友们讨回点公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两百名铁甲骑兵毫不犹豫,齐声大喊:“誓死追随大人!”
李江遥点点头,不再多作言语,飞身跃上马背,旋风般从那名女将和鄯善骑兵身旁掠过,朝着反方向疾驰。两百铁甲战士纷纷跨上马背,紧跟在李江遥的后面,绝尘而去。
看着比自己人数少了一半的圣唐军径直往北边冲,鄯善的军人们都不禁有些愕然,他们在原地勒着缰绳,纷纷将目光投向老军官和那位少女将军。
少女静静注视着李江遥他们的背影,一时间有些出神,老军官则叹了口气:“唉,这是何苦呢?”
“我想……他们是不能不如此吧。”少女幽幽的说道,“新月湾的耻辱,眼前的伤兵,换作是我,或许也会这样。”
老军官摇摇头:“可是……两百对两千,又是突厥精锐,这仗打得太鲁莽啦……”
少女止住他的话:“洪叔,依我看,咱们也先别走了,看看情况再说。”
“您的意思是?”老军官微微一愣:“难不成还要……”
少女惨然一笑:“说实话,我逃也逃得烦了,还不如跟他们拼个痛快。洪叔你别担心,我的意思是,留下来给那位圣唐的大人提供条后路,万一战况不利,有人接应一下他们也是好的,对吗?”
老军官有些犹豫:“但是……我是说但是啊,这打仗拼杀的勾当,没有完全之事,一旦卷进去了,咱们不仅未必能接应圣唐人,而且自己恐怕也走不脱。”
少女把手一挥:“我还是那句话,逃烦了,不逃啦!无论怎么说,这里也是咱们鄯善的地界,战死在此,也算对得起我的名号!走!”
鄯善军兵全都隐藏在残破的城墙后面,偷偷张望着城外不远处正横刀立马的李江遥。
这个时候,更远的地方已经是黄沙滚滚,眼看着两千多突厥骑兵转眼就能奔到近前,鄯善老军官和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此刻都禁不住攥紧剑柄,在心中暗暗捏把冷汗。
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却把在场所有的鄯善军人都看直接傻眼。
李江遥这会儿的心情,其实也是既紧张又复杂。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一来,新月湾惨败,令他一直在心头压着股怒火,无处发泄,二来,正如少女所说,身边带着大批伤员,一旦被敌军发现,同样是无路可逃。倘若接下来打不赢,他还能带着众手下引开追兵,至少可以最大限度保全城里那些同袍的性命。
想归这样想,但是双方的势力毕竟悬殊太大,而他又没有任何防御工事能够依凭。在这种空旷地形与十倍于己的突厥骑兵对决,说不紧张完全是骗人的。
李江遥心中不禁暗嘲,一向自诩“从不吃亏”的他,居然会做出如此举动,也真是够可笑。
突厥的骑兵大队这会儿也远远发现了李江遥和他的部下,作战经验丰富的突厥人当即二话不说,立刻呈扇形往这边合围了过来。
等到跑至近前,突厥人这才讶然察觉,眼见这一小股圣唐军不仅没有抱头鼠窜,反而还摆开了阵势,一副想要较量较量的样子。出于戒备心理,突厥骑兵在领队军官的指挥下,纷纷停住脚步,暂时与李江遥他们隔着百十步的距离,开始留心观察。
忽然间,突厥队伍中有人大喊道:“我的天!是水杉城的鬼面白袍军!”
这一喊不要紧,整个突厥骑兵队的心立时都揪了起来。
眼前这支负责追击圣唐军的突厥部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曾经围困过水杉城,跟李江遥他们交过手的铁鸽子军。
两名带队的突厥千夫长连忙定睛细瞧:对方蓝衣黑甲、兽面铁盔,背后还有扎眼的白披风……没错了!就是那群凶神恶煞般的魔鬼!
而立马在最前面的李江遥,此刻仍旧像之前率兵闯营时的那副模样,身披连环甲,不戴头盔,只在额前扎着一条红色英雄巾,白净面庞衬得格外肃杀。
一位千夫长见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就在那个恐怖的清晨,眼前这位年轻的圣唐将军,直接策马冲到自己面前,挥刀斩落。千夫长只感觉白光一闪,手中的铁枪立时断为两截,若不是甲胄坚硬,自己的一条胳膊恐怕也得像长枪一样,跟身体永远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