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周麟之所说的话,沈该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然而现实就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摇了摇头。
“茂振,你必须要知道,这件事情不是我能做出最终决定的,所有涉外旳事情,尤其是针对明国的事情,我都不能最终拍板做主,我必须要充分考虑明国的意见,否则就不能做出决定。
关税也好,对宗室和战犯家族掌握的产业的收缴也好,这都是咱们为了换取明国支持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个代价,就没有明国的支持,没有明国的支持,你觉得这个位置我能做多久?”
周麟之面色一滞。
没错,沈该说的很有道理。
当前这个局势下,明国对沈该执政支持才是至关重要的。
沈该的确发动政变罢黜了赵昚,迎来了新时代。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新时代的来临主要还是依靠明国,沈该再牛逼,也要靠明国的军力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这一事实是不能更改的。
而在赵昚被罢黜、南宋名义上覆灭的前提下,江南国主赵惇显然不能为沈该的执政提供权力合法性。
所以沈该执政的权力合法性这个重大命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而唯一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就是明国。
整个江南国的建立是在明国的允许下才能建立的,江南国主的地位也是明国册封的,换言之,江南国政权存在的合法性,就是明国给予的,因为明国同意,江南国才能存在。
沈该作为江南国的实际掌权人,他的权力来源理所当然是明国。
明国以自己强大的军力为沈该执政提供权力合法性,明国但凡有什么事情都和沈该商量,通过沈该这个渠道遥控临安朝廷办事情,这就在无形之中推高了沈该的地位和实权。
也是承认了沈该的实际地位。
政变以后,沈该的实际地位远远没有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高、那么稳固,他的实际地位其实相当不稳,他甚至需要把除了自己直接掌控的军队之外的军队全部安排出临安才能暂时稳住他的地位。
当时明国要对战犯家族出手,一开始委托沈该帮忙,答应事后将利益分给他一部分,沈该很高兴,跃跃欲试,结果就遭遇了人生的政治滑铁卢,没能成功。
没人愿意配合他,连听他指挥的军队都不能对抗那些人,畏惧那些政治家族的权势。
后来他甚至在临安城内、在自己的大本营里被人家追到家门口骂,逼得他跑到明国办事处里面才算是解除了危机,阻止了事态进一步发酵。
事后他主动请明军入城解决了几个闹事的战犯家族,还为此增加了三天的临安城宵禁,算是挽回了自己的颜面。
自那之后沈该就比较看得清自己的定位了。
他终于全面意识到了没有明国的支持他的执政合法性就岌岌可危的事实。
他所谓的政治权威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政治权威,根本没什么人怕他沈该本身,因为大家都看的很清楚,他沈该就是明国的一条狗。
当时张栻对他的劝说就很有意义
“当下情况,临安朝廷内的官员是否支持相公不是最重要的,明国是不是支持相公才是最重要的,相公之所以可以坐稳平章军国事的职位,是因为明国的支持,而不是临安朝廷的支持!
因为明国的支持,明国看中相公和相公合作,才会有之后的事情,现在朝廷也是看在相公和明国敲定了和平条约才承认相公的地位,相公怎么能因小失大呢?”
这属于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沈该最开始还想着中兴江南国,还有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想法,想着建立强大的军队摆脱明国的控制,有限恢复江南国的独立地位。可现在他知道了,他要做一个大明忠臣,而不是江南国忠臣,这样才能最好的保住地位。
一旦他想要做江南国忠臣了,差不多也就是他的政治生命和生理生命一起走到尽头的时候。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让他对明国的国家利益行动进行质疑并且阻止,可能吗?
这就好像挑事的坏蛋教唆五岁的儿子去打老子,能成功打倒自己的老子吗?
还要靠他吃饭的好不好?
周麟之也不是糊涂蛋,深知二次明宋战争之后明国对江南国的影响力和驻军的威慑力,知道临安朝廷不可能在大事上摆脱明国的影响。
但是这一次,明国确实把大家都给咬疼了。
这大口大口吞吃江南国优质资产的吃相,实在是不好看,这实在是让大家感到忧虑,感到不安,谁知道明国未来会不会有什么更加过分的举动?
周麟之家族虽然不涉及海外商贸,可是他也担心自己家里十几万亩土地成为明国口中的肥肉,也担心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更担心一家子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做苦役,几代人不得翻身。
明国处置贪官污吏和他们口中的“上等人”是个什么策略,他们这些高官显贵都是听说过的,所以才如此恐惧。
所以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明国从数年前开始就不断试图介入我朝和番邦之间的海贸,多次被我朝顶了回去,现在一朝得势,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公,就算明国对咱们很重要,多少也要防一手吧?”
沈该眯起了眼睛看着周麟之。
“防?怎么防?用什么防?咱们的五万军队?茂振,你的心思是好的,但是你更要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这……”
周麟之说穿了只是一个传统官僚,读四书五经长大,做枢密院工作之前都是文书一类的工作,属于相当传统的儒家官僚,对经济的了解非常浅薄。
之所以现在过来和沈该谈论这些事情,也是因为觉得明国破坏了他的那些从事海外商贸的盟友的利益,也就等于破坏他的利益。
利益被触动了,他不能不做点什么,否则他背后那些人又怎么会继续为他效力呢?
但是实际上他对于怎么应对明国经济入侵是没有办法的,根本就是在口嗨。
沈该长期执政,对经济问题当然比周麟之了解的更多,认知也更加深刻一些,所以沈该比周麟之更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果。
“茂振,你信不信,要是咱们反对明国的这些做法,明国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这边撤兵回去,咱们这儿立刻遍地反贼,压都压不下去,到时候反贼进攻临安,明国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咱们就完了。”
沈该把话说的十分明确。
临安朝廷的五万军队压不住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的闪亮登场,只要明国撤兵北返并且表态不再管江南国的事情,三个月内绝对遍地狼烟,临安朝廷说寄就寄,绝对不会拖泥带水。
所以沈该的态度十分明确。
“当下的局势我比你更清楚!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忘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是明国的支持和明国的驻军!只有当朝廷手握十万精兵的时候,才是可以和明国商量的时候,现在,务必隐忍!”
周麟之无话可说了。
他再怎么传统,再怎么口嗨,关乎性命的事情上也是比较老实的。
于是他不再谈论这个问题,转而谈论一个更加要紧的事情。
“就算明国的事情可以隐忍,川蜀那边难道也可以继续隐忍吗?现在若是川蜀不听号令,朝廷岂不是颜面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