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郡郡府里,一老头模样的人,端坐在采光良好的账房里头。
郡府大院里,到处都是乱扔的农具。
早前时,这些农具根本不会乱扔在这儿,而是被马邑郡的百姓过来租走拿去用。
现在,马邑郡的人几乎跑走了五成,尤其是有些钱的,早就设法去邺城了。
只剩那些没钱的,还在伺候那一亩三分地,这点儿地种出来的粮食,纳赋之后连糊口都难,更别说有能力租用农具了。
有钱的能跑,没钱的只能在这儿待着,哪也去不了。
要是突厥二度南下,他们也只有等死的余地,跑的话,也是要被饿死。
怎么都是死,眼里早没了未来生活的光彩。
独孤永业对守在郡守府门外的守城军,佯称是宋直的早年同窗,便轻易被放行入内。
直到宋直看书的阳光被遮挡了,他这才昂起无神的双眼,瞧见眼前的窗外,站着一行十余人。
为首的那两个,虽老了不少,但还是能认出来是熟面孔。
“宋先生,好久不见。”独孤永业率先开腔,跟宋直打声招呼。
宋直则抽搐着眼角,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到眼前这号人。
这号人……
他知道这号人,已经投诚周国了。
宋直第一反应是想生气,叱骂他吃里扒外。
可下一瞬,他就自动熄灭了火气。
人各有志,他兴许有他的苦衷。
“马先生,边州遭屠一事,已在齐国传的沸沸扬扬,百姓皆心有戚戚。”
“洛州是为周、齐之间的边州,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已接收了十余万投奔者,其中半数留在了洛州,其他的则继续向西南而行,择城而居。”
“且还是在当地郡守、县令的带领下迁徙至周国的。”
“百姓的心愿,无非是安稳过日子,作为地方官,若地方不能让百姓安稳度日,那么坚守城池的意义又是什么?”
独孤永业说话间,宋直那像看仇人一样的眼睛,几乎一直在瞪着独孤永业。
心知自己已非受欢迎的来客,独孤永业说完便拱手行告辞礼,免得自己继续赖着不走,扎了昔日好友的眼。
“你站住。”
一行人转身离开之时,宋直这才终于开腔,叫住了独孤永业。
年事已高的宋直,很多思想早已固话,说是说不动的。
否则偌大且坐拥两千余万百姓的齐国,也不会仅有那么点儿百姓,选择向周国迁徙。
有些坚持或许是错的,但这若是某人已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那么只要坚持着直到进了棺材里,这一生也算没有做错。
比如愚忠。
宋直果然以忠义的大道理,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独孤永业。
独孤永业只默默的听着,没有反驳的打算,反而有点担心年事已高的宋直,会因太激动而被自己气出岔子。
等宋直将他臭骂了好一通后,独孤永业这才敛着苦笑,拱手告辞。
宋直还想叫守城军过来捉拿他,将他作为叛徒押解到邺城,让朝廷给他治罪。
绷不住的主簿,终于开了反驳的腔:
“宋先生,邺城平日里根本记不住我们这些地方官吏,然而在黄河东段危急之时,邺城却忽然记起了我等。”
“独孤大人的家眷,险些被邺城溺毙于黄河……”
“是周国陛下亲自解救的,甚至不惜以和谈停战为代价,只为救下那千余被捉为人质的我等地方官的家眷。”
“越是普通百姓,在需要指望的时候,就越只能依靠国家,因为他们没有自保的力量。”
“但齐国,让齐国的百姓,依靠到什么了?”
“危难时只能等死,平日里还要被赋课压在肩头。”
“三十里外的朔州百姓,死了无人收尸,活着也是提心吊胆,后生实在是看不到,若后生是草芥平民,后生又能指望齐国什么。”
“反而周国,却让后生瞧见了这指望。”
“家人遭遇危难,周国没有无视,更丝毫未言及所谓大局、所谓忠义等等空话,反而保住了危难之中的人的性命。”
“不言大局、亦不空谈所谓忠义,反而一举一动,都是大局,都是忠义。”
“这才是国家于普通百姓而言的意义。”
……
独孤永业回到黄河边,顺流而下之下,几日后就回到了洛州。
然后回到洛州、脚步刚踏上他熟悉的土地,一份从京中发来的制令,就直接递到了独孤永业手上——
【吏部制令,曰:洛州刺史独孤永业,请奉命前往金州,例行年度轮换轮值州级刺史,请于接到制令之日起十五日内,前往金州,轮任金州刺史。】
金州位于长安南边约四百里,算是周国中部的内州。
独孤永业没明白为何要将自己从洛州调离,也没告诉他洛州刺史府当与谁交接。
满脑袋问号的他,决定赴任金州前,去一趟长安,把一脑袋的疑问给弄明白。
前往长安的路上,他才渐渐意识到,他这个刺史似乎不必一直留在洛州,洛州也能像平时那样,有条不紊的繁华一日又一日。
就像就算没有他,洛州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让独孤永业有些失落,但身体却很诚实的感觉很轻松。
就在他前往长安后的第三日。
宋直渡船来到了洛州。
他一下船,就来到了有一大堆围在河岸边的巡守面前。
因为那段南岸的岸边,悬挂着“接收齐民迁徙”的大字。
“这位老人家,洛州配额已满,领赈济钱后,请跟随巡守前往上州定居,那边还有大片田地待均。”已将事务办的驾轻就熟的司农署郎官,一边问询宋直的姓氏名讳,一边载录着一份金灿灿的照身牙牌。
这照身牙牌是京中直接发来洛州的,已事先压印了“上州籍”三字,载录并发放照身牙牌后,领取者便能直接前往上州,再在上州的新开辟村屯定居、获田。
一切都如此的按部就班。
宋直只是来看看,是什么让独孤永业变了心。
而他却意外的看到,不管郎官如何安排,其他辛苦渡河而来的齐民,都万分激动的全盘接受。
也是,对农户来说,均田是最大的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