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以沫放学回到家, 比她早半个小时到家的爸爸却不在,她以为爸爸去买盒饭了,掏出书本开始写作业。
今天作业不是很多, 写到六点就已经全部写完, 但是依旧不见爸爸身影,她觉得有些奇怪, 这都一个多小时了,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她拿钥匙准备下楼,刚走到楼梯口迎面撞上爸爸。
此时苏爱国正一手扶着楼梯扶手, 一边揉腰,神情憔悴, 看到女儿时, 他下意识放下揉腰的手, 收敛脸上痛苦的表情,一脸和煦,“你要去哪儿?”
苏以沫打量他抬脚的动作, 僵硬、疲累,许是使不上劲儿脚背几乎擦着台阶,她皱紧眉头,几乎能夹死苍蝇,“爸爸,你怎么了?”
苏爱国见瞒不住,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什么。就是刚刚上楼时不小心崴了脚。”
苏以沫不信,上楼梯都是抬一条腿, 崴脚哪有同时崴两只的, 这分明是累的。爸爸是检测员, 又不抬重物,怎么会累成这样?
不过爸爸明显不想说,她也不好追问。
吃完晚饭后,苏以沫借口去找妈妈。
张招娣见女儿来了,收拾完东西,跟女儿一块回家。
苏以沫把爸爸最近很累的事说了,“妈,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累吗?”
张招娣最近为了扩大生意,一直在外面跑销路,回家都九点多了,洗洗涮涮,十点钟,丈夫早就睡了。她还真不知道这事,表示今天晚上一定会问。
苏以沫松了一口气,爸爸不跟她说是因为她是小孩,但他一定会告诉妈妈。
晚上,夜幕降临,苏以沫偷偷跑到爸妈门外偷听。
苏爱国让妻子给他揉腰,张招娣一边揉一边问,“你怎么搞的?这是扭到了?”
苏爱国没有瞒着妻子,把自己工作调动的事说了。
一汽来了三十多个工程师,厂里用不了这么多工程师,于是刘厂长就把原先的工程师调到其他岗位。苏爱国的检测员位置被一位工程师接手。他被安排到了仓库部当一名杂工。
杂工的工资自然比不过检测员,而且仓库经常要上货,活又脏又累,只干了一天,他就吃不消。
张招娣气得不成,“就不能调到其他部门吗?非得在仓库?”
苏爱国叹气,“其他部门的杂工都被销售部门占了,我又不是刘厂长的亲信,轻松点的岗位轮不到我。”
现在的机械厂是一汽的加工厂,原先的销售部门自然不需要了。这些人体力不行,又没有专业知识,刘厂长就安排他们担任管理岗位。原先的管理岗位一步步下移,像苏爱国这种既不专业又没人脉,就只能调到仓库当苦力。
张招娣听了愤愤不平,丈夫从小生在农村不假,小时候也干过不少体力活。但是自打到机械厂工作,他就一直当检测员,这活轻松,压根不需要出体力。突然要出重体力,他自然吃不消。
可张招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好主意,忧心丈夫身体,“那你也没必要搬那些大物,一次少搬点也行啊。”
苏爱国低头沉吟良久,直到张招娣催促,他才将实话说出,“别的杂工没我这么累,我怀疑组长是故意的。他是周大柱的牌友,之前撺掇我打牌,我没去,所以就怀恨在心,有心整我。”
他之前还以为仓库工作就是这么累。可跟其他组的同事聊天,他才知道其他组抬重物都是所有成员一起使力。而他却是一个人,费劲挪,自然比别人累很多。
张招娣一听两人之间有恩怨,立刻急了,“那咋办?咱们找领导调到别的小组吧?就算调不出部门,换个小组长也行。”
苏爱国有些犹豫,“找谁?”
张招娣理所当然道,“云副厂长?”
就算没有当上厂长,云副厂长依旧管着生产。要是绕过云副厂长去找刘厂长,会得罪云副厂长。
苏爱国不想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点头应了。
张招娣跟他商量送什么礼合适,帮他揉了一会儿腰就睡了。
苏以沫蹑手蹑脚回了房间,原来是职位调动,她还以为爸爸被人套麻袋了呢。
翌日中午,苏以沫回到家,茶几上摆了几样礼物。
一罐茶叶,还是名品洞庭碧螺春。两瓶53度飞天茅台。一款包装精美的玩具火车,两盒点心,两样新鲜水果。全部用礼品盒装好,光看包装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苏以沫每样都瞄了一眼,明知故问,“爸?你这够大方的呀,全是好东西。送谁的呀?”
苏爱国含糊道,“送别人的,你先吃饭吧。爸有事先出去。”
说着,他拎着几样礼品出了门。
苏以沫撇撇嘴,大人也真是,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非要瞒着她,就因为她是小孩,连知情权都没有。
她打开盒饭的盖子,慢条斯理吃着饭,想着自己是不是要继续装不知道。左右这事很快就能解决,爸妈不想她担心,也是为她好。
想通之后,她将一份盒饭吃得一干二净。
洗了筷子后,她正打算下楼扔垃圾,门还没打开,爸爸已经先一步推开门。
他满脸沮丧,手里的礼品袋原封不动又拎了回来,可见对方并没有收。
不收礼就等于不办事,苏以沫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她试探问,“您事情没办成?”
苏爱国含糊应了,将东西重新摆放到茶几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也顾不上想事情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饭吃到一半,张招娣回来了。
她今天故意提前一个小时回来,就是想看看丈夫事情有没有办好。她一眼扫到茶几上的东西,顾不得女儿在场,直截了当问,“你没去啊?”
苏爱国点头,“去了。但是他说他也帮不了我。”
张招娣觉得这肯定是假话,副厂长,一人之下,三千人之上,云副厂长怎么可能调动不了岗位。
她转了转眼珠子,试探问,“是不是咱送的礼不够重啊?要不然我再加一倍?或者准备点钱?”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苏爱国却有点接受不了。他只是想换个工作,给领导送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嘛。
张招娣见丈夫不情愿,苦口婆心劝他,“我也是为了你好。照你这么干下去,身体都拖垮了。到那时你组长向领导告状说你身体不行,把你辞退了怎么办?”
苏爱国沉默了,如果去私企,每天都要工作12小时以上,工资还低得可怜。确实不如留在国企。而且他刚刚买了集资房,辞职了,厂里顶多退钱,不可能给他房子。好不容易买到的,退回去多可惜。
张招娣见他神色松动,问他送多少合适?
苏爱国思来想去,可能真是钱的原因,“那就五百吧。多了我还不如换别的厂呢。”
虽是这么说,可现在机械厂成了央企,更加不好进。去别的厂可没有这么好的福利待遇。
张招娣回屋拿钱,还贴心地准备一个红封,然后拎着礼物出了门,苏爱国想跟去,她示意他继续吃饭,“我去试试。”
她觉得可能是丈夫不会说话,所以云副厂长才不愿帮忙。由她出面,兴许会好些。
苏以沫偷偷跟在她后头下了楼。
云副厂长住在三楼,最中间的位置,位置相当不错。
张招娣拎着礼物进门时,苏以沫偷偷躲在门口偷听。
云副厂长媳妇不在家,为了避嫌,张招娣并没有关门。门是虚掩着,苏以沫透过缝隙可以清楚看到云副厂长的表情。
张招娣先将礼物送上,然后又将红封推到对面,云副厂长却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老公说了吗?这事我办不了。你们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嘛。拿去!”
张招娣赔着笑脸,“只是一点礼物,不值一提。我们也不是想办什么大事,就是想调到别的组。我家那口子跟现在的组长理念不合。同事关系跟夫妻关系一样,相处不和睦就不能为工厂创收,您说呢?”
云副厂长惊讶了一下,随后又觉得不可能,“我了解阿正,他还是很有分寸的。杂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还想干点轻松又来钱快的工作,这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吗?”
张招娣适时恭维几句。但是云副厂长显然不吃这套。
张招娣脸上的笑容撑不住,她打量一圈,笑着问,“您媳妇什么时候回来?她的病还没好吗?”
云副厂长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明知故问。”
张招娣被他一噎,好吧,病确实没那么快就治好,她刚刚就是随口一问,故意问,“她怎么把我给她的工作让出去了?”
这话也是隐晦点云副厂长,当初她可是将自己的工作让给叶云红,做人得讲良心。
云副厂长眼里闪过一丝愤恨,恼羞成怒站起来,“送客!”
张招娣见他软硬不吃,也来了气,将红封揣回兜里,拎着礼物走了。
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苏以沫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直起腰。
张招娣刚出门就见女儿站在边上,当即吓了一跳,担心云副厂长看到,会责备女儿不懂规矩,眼神示意她赶紧跟上。
苏以沫麻溜跟在妈妈后头。
母女俩一前一后回了家。
苏爱国见她无功而返,希望破灭。
张招娣将东西放回茶几上,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完,她的气依旧没消,“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没良心。当初我可是把工作让给他媳妇。别的人求我让工作,我都没同意。这次只是让他帮忙调到别的小组,送了这么多礼,他居然都不乐意。他该不会把没当上厂长的怒气发泄到你身上吧?”
苏爱国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至于。”
张招娣哼了哼,“什么不至于?恩将仇报的小人。他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苏爱国想着自己好像没得罪过云副厂长,他媳妇对叶云红还有一点小恩。连这点小忙都不愿帮,有点说不过去。
张招娣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那阿正有意在整她男人,万一真伤了身体,那可不得了。
她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人能出面,她试探性看着丈夫,“咱们不如找季先生吧?由他出面,云副厂长不敢不听。”
苏爱国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行。上回季先生帮咱们大忙,这次再帮,那可就是得寸进尺了。”
其实他刚入厂时,季先生亲自将他送到厂里,请当时的厂长关照他。要不然他也不会担任检测员这么轻松的工作。不过刘副厂长和云副厂长都是近几年才调过来的,根本不知道这事。自然也谈不上照顾。
张招娣想想也是,季先生帮他们家已经够多了,要是连换个岗位都找季先生帮忙,他肯定以为他们家是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这招不行,她泄气了,“你说咋办?”
苏爱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好主意。
张招娣想找刘厂长,可云副厂长才是管生产的,如果云副厂长诚心找丈夫麻烦,刘厂长也不会为了丈夫跟云副厂长闹僵。
这可怎么办呢?
一直听两人聊天的苏以沫终于插了句嘴,“让季先生出面肯定不行。但是可以敲山震虎啊。扯虎皮拉大旗,云副厂长是个聪明人,肯定不愿得罪关系户。”
张招娣一愣,摸摸下巴,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可行。”
不用季先生出面,就只是吓唬吓唬云副厂长,把她男人调到其他小组就成。
苏爱国有些不放心,“如果他问我关系户是谁?我怎么回答?”
张招娣一拍桌子,气鼓鼓道,“含糊着说,像他这种聪明人,自己就会脑补一大堆。”
“如果他不听或是以为我在放狠话呢?”苏爱国还是不放心。万一云副厂长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们只能爆出季先生的身份。这不合适吧?
张招娣想了想,“如果他实在不听,你就当他的面给季先生打电话问候一声。”
苏爱国一叹,“这样一来,他肯定猜到福利房转成集资房跟咱们有关。”
云厂长也是高学历,智商不低。这些人脑子七拐八弯肯定能猜到。回头家属区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普通职工也就罢了,左右他们本来就分不到福利房。领导们却会恨得他牙痒痒。
张招娣不以为然,“知道又怎样。他敢得罪我们吗?”
之前不说是怕别人心存芥蒂,可现在都被欺负到家门口,再忍着,他们还真成缩头乌龟了。
苏爱国仔细一想,也是。有季先生这张大旗,云副厂长再不满也只能憋着。如果他真的能撺掇季先生把福利房变成集资房,那他就一定有能力不让季先生给机械厂批地盖集资房。
云副厂长不会为点小事就得罪他。
苏爱国越想越觉得女儿这主意不错,捧着女儿的小脸揉啊揉,“我家小沫真聪明啊?连这主意都能想到。”
苏以沫有些脸红,还不忘替自己争取权益,“那你们以后有事不能瞒我。我也是家里一分子,想给你们出力。”
苏爱国和张招娣对视一眼,两人无奈一笑,“行吧。以后不瞒着你。”
苏以沫不放心,让爸爸现在就给她写保证书。
苏爱国被逗笑了,“我还以为你要拉勾呢?”
苏以沫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拉什么勾啊?”
一个奶团子奶声奶气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这情景本身就可乐的。他扑哧一声笑了。女儿恼羞成怒瞪过来,他又拼命憋住,真的给她写了一封保证书。
写完后,苏以沫又让妈妈按了手印,然后将保证书珍重地收起来。
苏爱国陪女儿胡闹一通,末了就带着女儿拎着礼物再次登上云副厂长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