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乘坐缆车,穿过云层,来到山巅。山上银装素裹,美得犹如仙境。
我脱离了人群,前往目的地——雪亭。那是一个精致的小亭子,位于冰瀑之间,可以遥瞰连绵云海。
若是平时,会有很多人去雪亭打卡,可现在人烟稀少。毕竟,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雪越来越大,小路彻底被雪覆盖,有一臂之厚。越接近雪亭,越危险,只能抓住索道,顺着小路往下滑,随时都可能摔入深渊。
好几个游客望而却步,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好心劝告我:“小姑娘,别往前了,危险!”“五点半之后就没缆车啦,这里冰天雪地没个住处,会冻死的!”
我很感谢他们的提醒,但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我想看,他眼中的景色。
小松鼠从巨大的雪松上爬下来,抬起小小的脑袋看我。
我摔倒在地上,好几次,松鼠们叽叽喳喳的,似乎在笑话我。
我自己也笑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雪亭里。
亭子比我想象的要小,要旧,地上有被丢弃的烟蒂,椅子就像老树,有着坑坑洼洼的痕迹。
我有些贪心地观察四周,确实,有灰蓝色的冰瀑,有灿烂的云海,有空洞又壮丽的天空。和照片里的风景一样。
那一天,他就像这样,手指抚摸着粗木亭柱上的霜花,眺望茫茫云海。
他发了几张自拍,浅色的发在风中张扬,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笑得那么灿烂。
他写了一句话:胆小鬼,再见。
然后,纵身一跃。
02
我确实是个胆小鬼,在现实里,我缩在龟壳里,拒绝一切。我没有朋友,也疏远了家人。为了发泄心中的情绪,我开始网聊,然后,我遇见了他。
他很耐心,不会不回复我,不会突然消失,不要求看照片,也不要求视频。更重要的是,我们志同道合,兴趣一致,共同语言非常多,总是有聊不完的天。
我说,我喜欢大自然,我想去森林深处盖一间房子。
他笑,没有网也可以吗?
我,那必须要有网,没网我活不下去。
他说,他也喜欢森林深处。
当他一个人站在树林之中的时候,会感觉到,他自己开始融化了。泥土吸收了血肉,吐出香气。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痴迷于死亡了。
他说,他一直都在寻找一个乐园,然后,在那里,为他自己画上句号。
我说,人每天都在衰老,总有一天会死的,为什么要提前结束自己呢?
他笑了,启唇,似乎在吟唱一首诗:现在,我还年轻,我的气息还未浑浊,我的皮肤还未衰老,我的毛发还未脱落……现在,是结束,也是开始的最佳时刻。
对他而言,结束便是开始。开始也就是结束。
我不明白。
我知道的是,我喜欢他。
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我就喜欢他。
因为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好听,他在我情绪崩溃的时候,用那舒缓、清澈的声音耐心地安慰我。因为他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为我唱了一首歌。我从未听过那么好听的歌。
就连他的真名,也那么好听——吴成槿。
吴成槿、吴成槿、吴成槿。就在我知道他名字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殷红的木槿花从天而降,缓缓飘在我的脸上、身上。在连绵的木槿花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我心心念念的人。
后来,我见到了他。
圣诞节那天,按照约定,他站在那棵圣诞树旁,手中拿着红色的气球,等我。
我想象过他的样子,他可能很瘦弱,矮小,长得不好看,和我一样,有些自卑,所以他不发照片,也不视频。
我实在没想到,他真人那么好看。
他那身高简直鹤立鸡群,身穿深灰色风衣,显得时尚、俊美。他浅色、蓬松的发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中闪耀,皮肤白得发光,脖子上一圈黑色choker,左耳挂着银色的长款耳坠。
太过好看的他让我害怕,我默默收起了红色气球,唯恐被他发现。
我转身就跑,像只灰溜溜的老鼠。
前面车辆横行,阻拦了我。
然后,我便听到了耳边熟悉的声音。
好听得令我浑身战栗:
“胆小鬼,逃什么?”
03
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原来,他竟是小我两岁的学弟。
终于,我们不仅网聊,现实也黏在一起了。我们一起吃饭、看书、散步。他似乎占据了我生活的每个角落。我白天见他,晚上想他,这份热恋来得轰轰烈烈,我整日想着如何告白。
我是在毕业那天告的白。
我花了三个小时给自己化妆,又花了两个小时把自己灌醉,我给他打电话。
他来接我的时候,我都快紧张吐了。周围的人在起哄,我整个人晕头转向,我说了很多,感觉很羞耻,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他在笑,笑得那么那么好看,淡色的眸子闪闪亮亮的,里面只有我。
他拉着我的手,往外跑。他步履轻快,嘴角上翘。
就在电梯里面,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
像是,冰冰凉凉的果冻。
冰冰凉凉的果冻逐渐变热、变烫,变得越发香甜。
我忍不住吸住我的果冻,怎么也不愿分开。
他低声问晕头转向的我:如果我找了乐园,你会陪我吗?
我完全没听懂,懵懵懂懂地点头。
他揉揉我的脑袋:你不害怕吗?
我抱住他,几乎像是在发誓一样坚定地吼道:跟你一起,不怕!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笑。
他在黑暗里凝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可是你让我害怕了。
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诉说他的死亡念想。他变成了完美的年下男朋友,温柔、体贴、可爱。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
我们在一起后,第360天,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第364天,他说,他要去雪山旅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工作没法请假,没有和他一起去。
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时时刻刻》。他轻叹,想知道当伍尔夫浑身浸入水中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道:应该很难受吧,我在水里泡久了,会有点喘不过气,有种浑身被压迫的感觉。
他凝望着屏幕,有些出神:有的人,哪怕安静的时候,也有种被追逐的感觉,他的太阳穴似乎被人摁着,他的血脉在奔腾,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不畅,浑身疼痛。反而,当他沉入冰冷的水中,大自然会帮他吸收痛苦,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他感觉到的不再是自身的痛苦,而是自然的循环。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他只是安静地笑着,温柔地抱着我。
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味,仿佛一朵盛放的木槿花。
他离开的那天早晨,用温热的嘴唇亲吻了我。
2月21日,盛放到极致的他,永远凋谢了。
他落入了山下的湖中,没有找到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