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年年伸出了手。
纤细的指节被细心保养过,在纱窗上的日光折射下,犹如上好的白釉。唯有食指指腹上沾了些许墨渍。
苏沐短暂地愣了一下。他没料到沈年年会突然扑过来。她不是心里只有苏恒的吗?
少年郎眉头紧锁,却无处可逃。被墙、矮桌还有迷迷糊糊的沈年年严严实实堵在墙角。
窗外的游廊里,还候着几个小厮。苏沐略略扫过几眼,往墙角又缩了缩。他还要名声,绝不能让沈府的下人看见这般荒唐光景。
“沈家主!”他冷声低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藏在袖里的匕首被骤然而生的汗意浸湿,苏沐眉眼含怒,女子的话果真是信不得的!
他暗恼自己过于天真,手中匕首还未出袖。就瞧见刚刚还迷迷糊糊要扑过来的女郎,已经趴在了小榻边。她双手撑肘,正托着自己的腮帮子,眉眼弯弯地轻轻晃动着脑袋。
苏沐:“”
安静下来的沈年年很怪。少年郎悄悄观察了一阵,才发现她脑袋摇晃的方向,似是与自己有关。比如他朝西看,那沈年年就会拖着腮帮子慢慢往西晃晃脑袋。
“沈家主。”苏沐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他怔了怔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可她只是弯弯眉眼,什么都不说,又从盘里咬了颗蜜饯含着。
少年郎越发好奇,心下微动,试探道,“你是谁?”
“花”
“花?”苏沐琢磨了一会,指着她鼓起的腮帮子,“这个呢?”
嗳,这个人好笨。沈年年迷迷糊糊想,她都是一朵花了,这个甜甜的果子当然是她的花蜜呀!
她的心声都被嘀咕了出来。
苏沐愣住,用手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呼——”迷糊中的沈年年鼓起腮帮子一吹,笑得傻兮兮的,“是风。”
她欢快地晃着脑袋。
苏沐眼前登时便出现了山坡上的小花迎风摇摆的模样。他噗嗤乐了,才要收起窝在手中的匕首,那尖刃被映在窗上阳光一照,银光乍现。
恍得沈年年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她倏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呜,不要摘我。”
她微弱地晃晃脖子,委委屈屈与他说着自己做花的艰辛。末了。还不忘与他讨价还价,“只要你不摘我,我可以送你些花蜜。”
说着话,沈年年又偷瞄了几眼面前的「清风」,总归他也不甚聪明的样子,肯定分不出什么才是真的花蜜,等待会随便糊弄一下就好。
苏沐忍笑,装作没有听到她小声的嘟囔,“那我考虑考虑。”
“真的?!”沈年年瞬间又快乐起来,直起身子围着苏沐晃了晃。
“那我还是摘——”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刚刚还欢快的小花一听,眉眼立马就耷拉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年年。
逗了好一阵,苏沐才清了清嗓,利落地改口,“算了,还是不摘了。”
嗳?
沈年年直起了腰,她眉眼处全然一派喜色,犹如一朵真正被风吹过花,轻轻地,自然地贴近了少年郎的手背。
柔软的唇拂过,仿佛一颗被扔进水潭小石子,荡起微微涟漪。
苏沐耳尖登时就红了一片。
偏这始作俑者仍没发觉,只颇为豪气地与他晃晃脑袋,“呐,花蜜给你了。咱们可就说定了,不许摘我!”
少年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沈年年是朵很会察言观色的小花。她心虚地瞥了瞥「清风」,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行。她可得保护好自己的花蜜。沈年年忖了忖,趁着少年郎不注意,将口里含着的蜜饯囫囵嚼了几下,急匆匆地就要往下咽。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好。
迷迷糊糊的沈年年捧着脸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谁叫她是一朵好心的小花。
她不情不愿地从盘里又咬起一颗蜜饯,衔在嘴边凑近正恍惚的少年郎,含含糊糊道,“刚刚我,我不是故意骗你。”
“这颗才是真正的花蜜,喏,现在送给你了。”她面上还有些委屈。
苏沐闻声抬头,正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既难过又不舍。
偏偏其中映出的又全部都是他。
少年郎喉头微动,轻轻撇开眼。如玉的面容波澜不惊,唯有那藏在青丝里的双耳,浅浅淡淡又铺上了一层红意。
天果真又热了,苏沐怔怔的想。
沈年年等得腮帮子都快要酸了,也不见少年郎收下她珍藏的花蜜。她颇为纳闷地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在苏沐鼻息间萦绕,他愣愣地瞧着俯身而来的女郎。
唇齿被蜜饯轻轻地一碰,惊得少年郎眼眸都瞪圆了三分。
他鬓间突突直跳,猛地一扭脸。夹在两人之间的蜜饯咕噜噜便滚落了地。
碧纱窗外,依稀还能看见几个小厮躬身站起的模样,好似是在迎人。
苏沐抿唇,伸手要推开这朵傻愣愣的小花。偏偏她还委屈,怎么都不撒手,“花蜜是你自己弄丢的,不能怪我。”
谢清匆忙而来的时候,瞧见就是沈年年这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她心下一惊,再瞧仿佛受了不少惊吓的苏沐。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沈年年压在了矮桌上。
咚——
她出手快、准,却又微微收着力。若是思绪正常之人,除了被乖乖制服,倒也不会受伤。
偏沈年年迷糊着,骤然被谢清一压,整张脸直直磕在了矮桌上。她似是也不知晓疼,只懵懵地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问,“下雨了?”
谢清眼皮一跳,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立刻便从沈年年鼻子下瞧见了殷红的血流。
吩咐了小厮们拿了清水和棉布过来。
谢清微微叹了口气,手脚麻利地替她止了血后道,“还望苏公子见谅。”
“师妹平素并非无礼之人,她这回也是误服了毒菌散才做出这等孟浪之事。待她药散,我必定以师门规矩论处,还公子一个公道。”
“毒菌散?”抚平外衫上被沈年年蹭出的褶皱,苏沐扫了眼被堵住两个鼻孔的女郎,默不作声地将她手边的蜜饯拿远了些。
只一会没看着,她腮帮子又塞得鼓鼓囊囊,掌心里还偷摸藏了两个。
“正是。”说起这个,谢清就有些头痛。本来沈年年不该有此无妄之灾,若非自己执意要她喝了酸梅汤,她此刻应是在书房念书。
如今天光也耽搁了,还做下这等孟浪无礼之举。
要是她再晚来一步
谢清眉心紧蹙,看了眼正拿帕子的苏沐。只怕就是她也无颜再对恩师。
她细说了十初拿错茶杯,把自己当成了蘑菇,非要蹲在阴凉处的事。
苏沐微微挑眉,将帕子垫在手心,伸向沈年年,“所以这毒菌散是十初的手笔?”
他问着话,眼神却不曾看向谢清,只盯住又想低头藏起花蜜的女郎,无声地威胁着,“不给的话,我就要摘花了。”
沈年年:
瑟瑟发抖的小花颇为哀怨地看他,偏谢清将她抓的紧,压根没有能逃的余地。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她惆怅地瞧着少年郎把自己辛苦得来的花蜜全部收走,整朵花看起来既可怜又难过。
另一边,谢清正羞愧垂眼,“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师妹也是被药力牵连。好在这药力不会持续太多,至多一个时辰就会消散。到时候还请苏公子——”
说情的话到嘴边,她一抬眸。
郎君正叠着手帕,一窗阳光,更衬得他姿容胜雪。更消说那漂亮的眉眼犹如雪中初绽的梅花,抿唇轻笑间,昳丽清贵。
“那就等沈家主清醒了再说此事。”他起身,广袖翩然,目色冷清傲气,“倒是十初,谢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他自小便长在花船,所闻所见受限。做出今日之事,也是情有可原。”谢清顿了顿,勉力压住腔子里那颗被惊艳的心,“以后我会好好教导十初。”
“谢姑娘果真是个温柔之人。”苏沐平平淡淡应道。
这会日光强盛。
沈年年又被谢清压在矮桌上直直晒着。她恹恹地将头贴在桌上,瞧着便是要干枯了一般。
“总归她也只是如十初一般,中了药迷迷糊糊罢了。”少年郎掀起珠帘瞧了眼蹲在院子阴凉处的十初,“更何况有谢姑娘在,就让她去院子里一同呆着吧。”
谢清微怔,手指一松。
刚刚还蔫蔫的小花登时又欢快起来。她欢欢喜喜坐在院子里阴凉的地方,又给自己画了个圈安家,这才跟周围的花草打着招呼。
不远处,还有个正在哭的家伙。沈年年好奇地看着这不像花也不似草的物种,“你是?”
十初缓缓地扭头,“蘑菇。”
他脸上还挂着泪。沈年年瞧了几眼,想起她的花蜜,登时也跟着悲苦起来。
她哀哀叹了口气,一抬头,恰恰好对上苏沐打量的眼神。
少年郎命人在游廊下支了椅子,这会刚喝完明书端来的汤药,口里正苦涩着。打眼瞧见捧着脸苦恼地沈年年,捧着茶杯的手一顿,缓步往她那走去。
他一靠近,沈年年慌忙缩回自己的圈里,“我没有花蜜了。”
“我知道。”少年郎点头,轻轻将杯盏递在她唇边,“所以我是来浇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