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默然。
晏大跟许多人说过这话,自然包括月夕。
她仍记得晏大当时的无奈和伤感,她也记得,晏大遇事向来迎难而上,唯有那次退缩了。
“若扬州城不对味,理应有许多人离开扬州才是。”她说,“可包括陈伯在内,我不曾见谁人真离开。”
陈伯苦笑:“我等小本买卖,根基都在这里,岂是想走就能走的?有本事走的,的确都走了,尤其是好些得罪过公子的,甚至舍弃了家宅,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你毕竟年轻,涉世未深,看不到罢了。”
夕阳西下。
马车走出城门,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土路,碌碌作响。
月夕坐在马车里,斟酌着陈伯说的话。
他说,当初公子找上晏大,并非要与他做什么买卖,十有**是想把正气堂变成诸如黑水帮和隆兴行一类,作为镇压底下小商贾和小帮派的打手。
晏大不愿为虎作伥,又无力反抗,索性金盆洗手。
可公子向来不留后路。他对待晏大的方式,较之那些想离开扬州的小商贾,更加决绝。晏大要想抽身,那么人和钱财都得留下。
——“不过后来,倒也不曾闹到这一步。你父亲说,有人从中帮他斡旋了一番。”
月夕想到了沈劭。
凌霄说的不错,若是没有沈劭,,正气堂应该早就被吞并了。
心中觉得烦闷,她掀开了车帘。
窗外山林葱郁,偶尔飘来一缕清风,清凉舒爽。
只是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雨,山道泥泞难行,偶尔撵过石块,她在坐在车里晃了晃,差点撞到车壁上。
幸而阿莺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外头传来唐烽的声音:“没事吧?”
阿莺埋怨道:“我快颠簸吐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看到山门了,马上就到。”
阿莺门帘的一角,只见寺庙的山门现于眼前。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可记忆犹新。
阿莺低声道:“那日他们将小姐停灵在这寺庙,本来打算把小姐葬在后山。谁知小姐突然醒来,把他们暴打一顿。我还道小姐走了一趟阴曹地府,学会了武功,原来醒来的是公主。”
月夕笑了笑。
转眼到了山门前,阿莺搀扶月夕下车。
月夕抬头看残破的寺门,只见颜色斑驳,门柱腐朽,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
徐黑水竟把她停灵在这破地方,死有余辜。
唐烽进去寺庙查探一番,才出来道:“小姐,人已经到了。只有我认识的黑水帮老哥,他叫老胡。我已经打点过了,小姐是当面问话,还是由我来传话?”
“人既然来了,自然当面问,带路吧。”
老胡一眼就认出了月夕。
当初凌霄暴打徐黑水时,他便与一干帮众在一旁看着,见识过她的功夫。
隔了十步远,他就恭敬地做了个礼,脸上带着小心:“见过堂主,堂主大安!”
月夕看他躲在廊柱后,便问:“你为何站在那里?上前来说话。”
老胡想了想,还是没有上前,只道:“堂主有话就问吧。小人知道堂主怨恨黑水帮的人,若不是为了这点糊口钱,小人也万万不敢来见堂主。”
月夕虽知道凌霄那回着实吓坏了不少人,但一直没有十分切实的体会。如今见得这凶神恶煞的人竟缩成兔子似的,心中方有了畅快之感。
她也不勉强,只在椅子上坐下来,问:“如今黑水帮的余部是何人主事?”
老胡摇摇头:“黑水帮的人所剩无几。官府杀了不少,而后兄弟们四散而逃。若还有谁还敢说自己是黑水帮的,想来只剩下通爷了吧。”
月夕对黑水帮恨之入骨,对其人事也十分了解,自然也知道陈通其人。
“官府已经提前一日封城,你们未得到消息么?为何不跑?”
“通爷不服,想将计就计,要给官府吃点教训,于是连夜去搬救兵了,以为能打赢,可是空手而归。又赶上官府奇袭,天还未亮就打上山来,叫我们吃了败仗。”
这莽夫。月夕心想,竟真觉得是自己的本事,妄想给扬州卫吃点教训。
不过也是因此,她觉得查清楚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么硬的腰杆子才最是必要。
“是么。”月夕缓缓道。“徐黑水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平素私交甚广,怎就无人相助?”
“那是帮主的排场,不是通爷的。”老胡忙道,“通爷也颇为沮丧,原来这就是江湖人的道义不过如此。”
“他去找了何人?”
老胡看了她一眼,赔笑道:“这个……小人不曾跟通爷去,怎会知晓?无论堂主给多少钱,小人也不敢欺瞒堂主,什么也说不出来。”
月夕自幼在正气堂里长大,道上的黑话套路知道不少。
她看着老胡,心中了然。
看来陈通确实去见过一些有意思的人,只是人家没搭理他。
看起来,还得跟陈通聊一聊。有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陈通如今何在?”月夕问。
老胡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小人不知。”
月夕道:“你若告诉我,我再多给你一倍的银子。”
老胡目光闪了闪,仍忸怩道:“堂主这话说的,小人但凡知道,也……”
话没说完,一包碎银子已经扔了过来。
老胡赶紧接住,打开来来看,登时笑容满面。
他把银子塞到怀里,继续恭敬道:“堂主明鉴。关于通爷的下落,小人也只听了点风声。据说,他手上如今只有几个人,住在山脚的村落里。”
月夕有些诧异:“他怎的还没跑?”
“通爷不会跑,他决定去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通爷说,官府之所以来杀了徐帮主,又驱散了帮众,乃是因为那些大官在扬州兴风作浪,要拿我们的脑袋去跟皇帝邀功。通爷说,他要杀了那些狗官。”
月夕听了,不由冷笑。
“他连官兵也打不过,遑论去动官府里的大官?”
“是啊,我等当时也是这么劝的。”老胡道,“可通爷却说,那个大官是京师来的,不是扬州府的,身边带的人不多。他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似乎最近要出城来着,正是动手的时机。”
月夕听了这话,心里头升起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