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问的。”他轻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你说看上了几名才俊,都是谁?”
月夕的神色已然平静,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皇帝讶然。
月夕眨眨眼:“皇上忘了?我那失忆之症还未好全,那几个人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我哪里记得住?”
最长的名字也不过三个字,有什么记不住的。
皇帝心想,自己真是对她太好了,惯得她在自己这堂堂天子面前说瞎话跟家常便饭一样。
“哦?”他说,“如此说来,当下,你还是更喜欢张定安了。”
“正是。”月夕道,“张定安毕竟与我自幼相熟,我记得的人不多,他最是可靠。”
皇帝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心道,也不知凌霄得知了这人竟替她选了个张定安做驸马,会不会再气死一遍。
“皇上笑什么?”月夕道。
“不过想到了些先前之事。”他缓缓道,“你刚醒来时,错将朕认成了张定安。朕常想,你那时若早些想起来,朕便装不下去了。”
月夕听罢,愈加气不顺。
之前是谁说这事不必再提,现在是谁又旧事重提?她可没那个心情与他叙旧。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月夕觉得此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怪不得人言伴君如伴虎,昨日还拒人于门外,今日又亲自登门要与她嬉笑叙旧,不知演的哪出?
月夕觉得疲惫了。
她没有答话,只问:“皇上,我身体不适,恕不能陪皇上叙话。”
皇帝自然听得出来,她这是下逐客令了。
他收起笑意,问:“你怨朕仍要让你和亲,是么?”
话终于挑明。
月夕淡淡地说:“皇上圣断,我岂敢怨怼。这和亲之事,先前虽已经作罢,可只要皇上愿意,它便可重新提起,又岂有我置喙的余地。”
皇帝不以为忤,道:“朕若不这么说,你打算如何脱身?是让太后从那些人里面随便挑一个出来给你做夫婿,还是继续装傻,等太后将从全京城子弟里挑一个最傻的给你做夫婿?”
月夕看向皇帝,眼神中仍无波澜。
“皇上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
可月夕却不敢相信,或者说,无所谓了。
经过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像皇帝这般捉摸不定的人,一时一个说法,其实怎么说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怪不得凌霄与他闹翻。
是月夕自己太单纯,见此人长得好看,说话好听,还以为他其实是个良善之辈。可这宫里,出了慧园,哪里会有什么良善之辈?
万事还得靠自己。
月夕心里转着主意,轻轻点头:“多谢皇上。”
皇帝见她神色和缓下来,又与她说起别的话。
他见旁边案上摆着一本诗集,拿起来看了看,心中觉得好笑,凌霄的宫里,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诗集的作者,皇帝也颇是欣赏,便与月夕谈论起诗人来。
可月夕却似全无跟他讨论的兴致,问一句答一句,言语间断,仿佛恨不得只说是或不是。
那模样,果真是有了几分头疼的样子。
皇帝看她兴致缺缺,便不再逗留。
月夕见他终于肯走,如释重负,起身送他。
行至慧园大门,月夕忽而道:“上回太后本就跟皇上商议好,要将我送回行宫去。是我舍不得,央着太后留我下来,领了这采选使的衔。这些日子,宫中诸事繁复,我每日疲于应对,只觉颇有些吃不消,身体也有些不好了。我想着,待我卸了这采选使,还是回行宫去养一养,请皇上成全。”
回行宫?皇帝怔了怔。
他才不信凌霄留下的这身子会因为采选那点事而吃不消。
这晏月夕气性不小,不仅不愿跟他说话,还想走得远远的?
皇帝道:“朕看你这采选使当的极好,日后还是留在宫中的好。”
月夕道:“此事,我也会禀明太后。皇上不必留我,待到采选结束,我再和皇上请辞。”
皇帝看着她,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他琢磨着,她为何这个时候说起出宫的事情。今日和亲的事,他已经解释明白,她又何必气这么久?
是凌霄曾经在信里说过他什么不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出尔反尔之人?
还是说……
皇帝心思转了转,道:“前阵子,朕事务繁忙,你来了也无暇见你。若是让你不高兴了,朕给你赔个不是。”
他还知道提这个。
月夕想,你和季窈下棋倒是有空。
不过,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在这宫中不过是个过客,不必在意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我总惹皇上不高兴,岂敢让皇上赔不是。”月夕停下步子,望着皇帝,神色温和而疏离,“采选使之职,乃皇上钦赐,责任当头,我必定尽力。日后一应文书,我都交由内侍呈与皇上,便不必再到皇上面前叨扰了。”
夜里,皇帝躺在床上,许久也没有睡着。
——“待我卸了这采选使,便回行宫去……”
——“……便不必再到皇上面前叨扰了。”
月夕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说这话时,站在门的那头。皇帝却觉得,那清冷之态,仿佛站在山巅海边,远不可及。
心头有一种说不清的烦躁。
这疏离,本是他期盼的。
前些日子,他一直想着她说过的话,唯恐她真的对自己这兄长动了情,以至于生出不伦之事来。所以,他故意把季窈留在身边,不见她,还故意让她见到自己和季窈下棋,就是想让远离。
若那时的晏月夕和他说,日后她不会在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必定高兴得很。
可谁知她的皮肉下隐藏了这么个怪力乱神的事。
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想多了。
她对自己并无那逾越之意。
倒是自己成功地让她心生反感。堂堂天子,竟从此被人厌恶,打算再不见他。
心中不快。
皇帝有点后悔,又不由得埋怨张定安回来的太晚。
哪怕早一日回来,他便不会做出那等自作聪明的傻事,也不必陷入今日的窘境。
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上。
他太好奇了,那晏月夕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何老天偏偏选中了她和凌霄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