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 魔气缠绕的四周忽然出现了神灵的气息。
不夜从水里窜出来,难得觉得又有点儿意思,语气极尽嘲讽, “哟,苍穹境居然造出新的神了, 不得了啊。”
容寄雪立在空中, 一言未发。
风吹起她的发尾,随着衣摆一起飘扬。她的眼神极冷,不带半点儿神灵的悲悯。
不夜来了点兴致, “说吧,你想怎么死?”
容寄雪没有理他,手上结印。不夜冷眼瞧着, 不知她要做什么,不过不管她要做什么, 都无所谓。
短短须臾, 魔气在她身旁疯狂涌动,天地为之变色,眼前只映出一片血红,苍凉的、无穷尽的血红。
不夜隐约听见封印破散的声音,极轻极轻, 咔嚓一声。霎时间,十方秘境的魔气沸沸扬扬冲腾开来, 乌泱乌泱争先恐后离开这个封印了千年的鬼地方, 朝着苍穹境各处涌去。
他看着眼前红衣黑发的神女, 没来由心底打了个寒颤, 这么大剌剌打开封印大阵的神女, 他是头一次见。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容寄雪化出神剑, 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走下去,和不夜齐平,她眉目间透出的淡然,像是对世间万物的无动于衷。
不夜灭了那么多神灵,第一次觉得神威压迫。
他向来不是轻敌的人,立即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应对。
但这个神,与他见过的所有神灵都不同,她仿佛感知不到痛,他断了她一条腿,她依然保持着那个神情站了起来,下一秒,同样的术法打在他后爪上。
若非她神灵的气息铺天盖地,他会认为她才是魔,一个疯子。
他杀不了她。最后一个杀招,他明明看着她落入水中,但她还是鬼魅一样的爬出来,用那把缺了口的神剑,刺破他的护心鳞,穿进他的心脏。
他听见她开口,确实还带着神灵的悯音——“桑桑体内的神魔之血,要怎么去除?”
不夜笑得癫狂,原来跟那个小鬼有关!
“你别想!只要有她!本座迟早还会复活!”
容寄雪缓缓跪下去,最后一丝气息耗尽,她再也撑不住,“你想复活,”她低低笑了一下,如哭似泣,“谁来复活她呢?她已经死了,你们满意了?”
死了?
不夜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再问,身体却逐渐消散,他看着那个疯子一样的神,同他一起消散。
不亏,他心想。
……
“不能向善,就是为恶。”
“荒谬。”
“容寄雪,难道你要入魔?!你可是苍穹境有史以来唯一除掉不夜的神!”
“那又如何。”
声音有些慌了,“容寄雪!我答应你!只要你继续成神,消灭不夜!我许你苍穹境一半的功德!”
“一半的功德……”
“没错!”
容寄雪轻轻笑起来,“与我何干?”
“你疯了!以神魂堕魔!我绝不允许!”
容寄雪眉眼处的笑意渐浓,“你想拦?你拦得住我吗!”
天地间游荡的魔气忽然有了去处,容寄雪嘴角带着笑,是那个常常带着的,极为柔和的笑。似乎对魔气入体的痛楚,半分不觉。
她的桑桑,她自己来保护。
谁也别妄想,夺走她的挚爱。
那道禁制不声不响压下来,和魔气瞬间纠缠在一起,痛得她下意识呼出声,浓郁的仙灵之气也跟着凑热闹,在她体内,搅得天翻地覆。
容寄雪咬着下唇,轻轻笑出声,她的桑桑,也是这么痛过来的,她不过,多了道禁制而已,算得了什么?
“寄雪?”容长术立在门外,眉心紧蹙,“怎么还不出发?谢颜几个已经在山门等你。”
容寄雪死死咬着唇,换了几道气息,手上掐诀,飞快点在心口处,总算压制住了不安分的魔气。
魔气安静下来,渐渐趋于消弭,那道禁制也缓缓归于沉寂。
容寄雪站起来,笑容重新挂在脸上,“爹,女儿马上就去。”
……
“痛……”
还是好痛。
痛得仿佛灵魂都在颤抖。是天道下的禁制在起作用吧,只有它做得出这种事。
魔气越是试图侵占修复,禁制就越是厉害。
褚灵跪坐下去,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慌乱地去擦滚落的眼泪,生怕掉在容寄雪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师姐,师姐,桑桑来了,桑桑来了。”
“青羽,”褚灵手一直颤,想抱容寄雪起来,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青羽,她怎么一直喊疼啊?”
青羽飞下来,目光冷了些许,“小灵儿,她确实堕魔了。”
“你说什么?”褚灵懵了一下,她听不懂,“青羽,你说什么?”
“她确实堕魔了。”青羽抬眼看了看四周,“估计从十方秘境遵循魔性找的出口,才到的无上城。”
“所以呢?”褚灵把目光从容寄雪身上挪开,轻飘飘地望了一眼青羽,满是不解,“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师姐。我不管她是仙还是魔,青羽,她是容寄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爱我护我的容寄雪。”
虽然上一世是那样的结果,但不妨碍,她是容寄雪。
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还是好喜欢她,这样的喜欢,与容寄雪无关,是她自己改不了、收不回。
“小灵儿,青羽不是那个意思,”青羽摇着头,有些懊恼,明明说她做了对不起小灵儿的事的呀,“哎呀,我只是说,容老狗真的说中了!”
容长术?
对,他说中了,他真的说中了。
“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褚灵闭了闭眼,晃过神来,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法袍,将容寄雪裹起来,她咬着牙才把容寄雪抱在怀里,“师姐,对不起,对不起,桑桑来迟了。”
以往,都是容寄雪抱她,她从来没有抱过容寄雪。
她到今天才知道,容寄雪好轻好轻,抱在怀里一点儿重量也感受不到,她曾经那么想她死了倒好,如今,容寄雪真的要死了,她就只会哭。
“桑桑……对不起呀……”
容寄雪气息微弱,声音低得瞬间被风沙盖过。
她睁着眼,眼里没有任何倒影,褚灵硬憋着泪,将她抱起来,“不要说对不起,你这样说,我也不会原谅你,你有本事,就好好活着,用行动证明你真的改过。”
“她身上的伤太多了,”青羽跟着飞起来,“魔物的疗伤方式与仙灵不同,这时候绝不能回仙界,只能在魔界疗伤。”
不是不能回仙界疗伤,只怕日后,容寄雪都不能再回仙界。
她那样的风光霁月的师姐,她那样清冷尊贵的师姐,从此与仙界,势不两立。
褚灵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落在容寄雪脸上,她想去擦,却空不出手,容寄雪眼睫颤了一下,终于有了光彩。
是梦吧。
容寄雪笑起来,“桑桑,你来啦。”
她终于又见到桑桑啦,她终于肯入她的梦了。
“桑桑,”容寄雪抬手,轻缓地擦去她脸上的泪,“别哭呀,师姐要心疼的呀。”
褚灵抽噎着点头,“师姐要好好活着,我还没有原谅你,你这么死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八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怎么可以呢?
容寄雪阖了下眼,可是她好累呀,意识逐渐混乱起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她又仿佛还在混元天,“桑桑不要闹脾气好不好?师叔知道又要说我们了。”
说我带着你不干正事,下次就不让我来了。
“好,”褚灵大声应了,御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出了无上城,四周的魔物只会越来越多,容寄雪这样满身是伤,她又带着仙灵之气,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我不闹脾气,师姐也别抛下我一人。”
青羽落在她肩上,“小灵儿,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她能想到的,她熟悉的,褚灵掐了个结界,裹在四周,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去九陵山。”
她要去杀一个人。
再抢夺一个地方,让容寄雪好好儿养伤。
“九陵山?”如果它没记错,那地方是历代魔尊安身的居所,魔气纯粹浓郁,倒是适合魔物疗伤,青羽点头,“是个好地方。”
“青羽,”褚灵踌躇了下,“一会儿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师姐,我得抢一个人的地盘,给师姐疗伤。”
“小灵儿,”青羽笑笑,想必刚刚那么问,让她心有芥蒂了,“青羽是主人留给您的,自然什么事儿都是站在您这边的,你尽管去,容寄雪我看着就是。”
她变大许多,直接把容寄雪驼在背上。
冲着褚灵挥挥翅膀,“加油,小灵儿。”
褚灵化出仙剑,寒气一寸一寸没到剑尖,冰系功法,她一点儿都没忘,当初怎么屠了这里,她现在还是可以同样做到。
魔气依然亲近她,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杀气,乖乖给她让路。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又一点一点散去,血一直从九陵山上流到九陵山下。
自神灵陨落后,仙魔两界,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魔尊跪在地上向她求饶,不知魔界何时招惹了这尊大佛。
褚灵的剑抵在他额间,“你想活命吗?”
魔尊使劲磕头,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整话,这个人看着可爱孱弱,动起手来全是杀招,“求仙子饶命!求仙子饶命!”
“鹤千呢?”褚灵偏着头,脸上带着寒霜,“叫他出来见我。”
魔尊震惊,不知道鹤千上哪儿招惹到这个祖宗,连滚带爬叫人去叫鹤千,“仙子请等等!鹤千马上就来!”
青羽跟在她后头,心知有些不对,但并不多问。
她想说时,自然会告诉它。
鹤千躬身从后殿出来,在她身前缓缓跪下,“拜见仙子。”
见到他,褚灵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她前世的左膀右臂,埋没在魔尊后宫里,“我让你执掌魔界,你可愿意?”
鹤千猛地抬头,仙子后面带着一个人,四处泄溢着魔气,他不卑不亢下拜,“属下愿为仙子效犬马之劳。”
“很好,”褚灵随便抽出一柄剑,丢给他,“我朋友受了重伤,你去安排个妥当的地方给她养伤,这个人,”她转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魔尊,“就交给你处置。”
这个时候的魔界,实在是弱得叫人唏嘘。
青羽将容寄雪放下,才有功夫去打量褚灵,那样泪水涟涟哭哭啼啼的小灵儿,和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小仙子,渐渐融合在一起,有了几分主人的影子。
她仔细替容寄雪擦拭着伤口,轻轻柔柔的缠着绷带,尤其神情专注的那副模样,像极了主人。只是希望,容寄雪不要像那个女人。
青羽轻轻笑了一下。
褚灵刚好望过来,“青羽在笑什么?”
“青羽只是在想,”她蹦过去,“人都是多种多面的,复杂得很,你熟识的那个样子,也许只是你常常能看到的样子。但是很多时候,还有不为他人知的另一面,兴许都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下,做出不同的选择罢了。”
褚灵怔了一会儿,想起它这话的来由。
“所以,容寄雪一直都是容寄雪,是我没有认识清楚,对么?”
青羽飞上去,站在她旁边,想了想,摇头,“非也,认识清不清楚是客观的,有没有认识清楚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褚灵不懂,还想再问,床上的容寄雪忽然睁开了眼。
“师姐?”褚灵俯下身,“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桑桑……”容寄雪心忽地一跳,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几乎震出胸膛,“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