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陌并未提及雍渊帝的名头,茶楼雅间中能认出他的人早已惊的不敢吱声,而剩下的大半光看他周身的那群金吾卫,便知晓这是自己惹不得的人物,赶忙垂下了眼。
“姑娘”护在人跟前的秦妈妈被眼下的局面弄得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穿戴分明是宫中的公公,还是地位极高的那种
她心中有了猜测,却又实在不敢相信。
姜岁绵轻轻在人的手背上拍了拍:“妈妈无妨。”
简单安抚完带出来的几个婢女后,小姑娘主动从人身后走出,径直下了楼来到曹陌跟前。
见她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便走了过来,曹陌脸上的笑意越发慈爱,“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姑娘请罢。”
姜岁绵点点头,却没有第一时间往茶楼外走去,而是眨了眨眼,糯声道:“劳公公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些事要办。”
曹陌点头应下,他从姜府一路寻到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了,不过
他怎么瞧着,小姑娘眼睛有些发红呢?
曹陌心思微动,姜岁绵轻声谢过他后,却是绕开金吾卫,直接走到了那群还压着男子的茶客们面前,乖巧地向众人行了谢礼。
“此番多谢诸位了,不慎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望恕罪。”
将曹陌先前的恭谨看了个清楚明白的众人怎敢受小姑娘这一礼,纷纷侧身避开,手挥得都快出了残影,连说不用。
姜岁绵笑了笑,也不多言,只是从秦妈妈那要过剩下的银钱,一并塞到了茶楼主人手里。
“贵,贵人太多了。”茶楼主人捧着那烫手的银票,想推拒又不敢,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一沓子银票,都快买下他大半茶楼了。
姜岁绵轻摇了下头,与他道:“除了那些茶盏桌椅,剩下的就当在场客人们的茶钱了,东家替我好生招待大家一番罢。”
话落,小姑娘没再多留,让秦妈妈带着买下的东西和其余侍从回了府,只留了青棠一个便上了马车。
秦妈妈还想再劝,姜岁绵半搂着她,指了指人手上的伤,娇娇的念叨着:“妈妈为护着我都撞上栏杆了,竟也不知疼的吗?”
“青棠在呢,妈妈放心回府歇着便是。”
听少女此言,秦妈妈心中熨帖至极,却是更放心不下了。不被信任的小丫鬟缩了缩脑袋,乖巧地当她的鹌鹑。
小姑娘抿了抿唇,凑近人耳边小声道:“曹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别的奴才都没他大,不会让人欺负我去的,妈妈放心。”
看着人儿一脸真挚的模样,秦妈妈一时语塞。
她的傻姑娘欸,就是因为是今上身边的,她才如此放心不下啊。
姜岁绵声音虽小,可还是明明白白地落入了旁边的曹陌耳中,连带着秦妈妈未说出口的话,他也一眼就从对方的表情中瞧了出来。
面对思绪明显不在同一处的主仆两,曹陌忍笑忍得很是艰辛。他走上前,轻轻替人掀起马车上的软帘,终是笑着应下了:
“奴才自是会护着姑娘的。”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秦妈妈虽然仍旧忧心,但也未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目送着小姑娘被人搀着,稳当地坐进了车后的软轿中。
曹陌的手缓缓松开,不着痕迹地往身侧望去一眼,眼角的余光则瞥向了刚刚的茶楼。
垂着珠花的卷帘倏然落下,一连串清晰的马蹄印踏在雪里,迅速却又不失平稳地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无人发觉,一个小太监混在人群里向着茶楼奔了过去。
大半个时辰后,姜岁绵再次望见了勤政殿那块熟悉的匾额。
撤下幕篱的小姑娘捧着手里热热的汤婆子,悠悠然地从轿辇里走了出来。
瞧着倒是比殿外的宫人还要熟稔些,没有丝毫的拘谨不安。
她侧身避过个慌慌张张差点撞上来的小宫女,只稍拢了拢怀中的手炉,并未出言责骂,而旁边的曹公公却先狠狠皱起了眉头,训道:
“怎么当的差事,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冲撞了主子都不知道?”
小宫女抖着身子,连头都没抬就跪下了,双手抵在额前猛地往下一磕:“奴婢知错,求贵人宽恕。”
她动作太快,姜岁绵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瞧人跪在了自己前头。
小姑娘的目光不小心从宫女身上瞥过,却在看见对方的手时不自觉顿住了。
那手腕细的让人心惊,袖口处还微微泛着红,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片。
不知怎的,姜岁绵心中刹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她还想细看,对方却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匆忙地将衣袖往上拉了几分,彻底遮住了手,头也磕得更狠了。
看着宫女额上的渗出来的血,小姑娘来不及多思,挥手道了句“无妨”后强压下心里的不适感,抬脚便跨进了殿中。
曹陌神色渐冷,拂尘一挥忙跟了上去:“滚下去,别污了贵人的眼。”
勤政殿的地砖可不是谁都能染红的,请罪都失了分寸,实在无礼。
小宫女诺诺应声,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却带着如同发热般的潮红。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她浑身一颤,踉跄着冲进了风雪里。
这个不重要的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人多少注意,在勤政殿中议事的大臣们早已退下,偌大的宫殿里只余雍渊帝一人。
他坐在明黄色的御桌前,淡淡的帝王威压在殿中弥漫着,让人稍有不慎就软了腿。
而脚步轻快的小兔子望着最显眼处那碟热气腾腾的金煎赤锦,眉眼弯弯。
“我还以为今上忘了呢。”
雍渊帝瞧着她,几刹后,却是从喉间溢出声笑来:“若是朕忘了,你待如何?”
姜岁绵随意地寻了个他身边的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夹了筷金煎赤锦递到他碗中,然后又自己夹起一条,眯着眼吃得欢快。
“忘了便忘了。”“今上快尝尝,这鱼我养了好久呢。”
小姑娘轻声碎碎念着,倒有了寻常人家的温情。
饶是伺膳的曹公公再有准备,也被人儿这番动作惊住了,伸出手就想将雍渊帝面前的碗碟移走。
旁的先不论,他们圣上不喜膳食,就算哪日有了例外,也只拣些素菜略用上些,姜姑娘这
曹陌心中着急,可还不等他触到那绿釉碟碗,中间那块金黄色的鱼肉便已被人夹走了。
这位大太监头一次失了规矩,怔怔地抬起头,却见那人将鱼缓缓咽下,薄唇亲启:
“不错。”
正埋头吃着胭脂鹅脯的姜岁绵闻言忙抬起头来,认真地点了点,鼓着腮帮子附和着:“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呢,御膳房的大师傅手艺真好。”
说罢又给人夹了几筷子过去,还多挑了几样,口中念念有词:“今上喜欢就多用些,今上瞧着都同我爹爹一样,累瘦了呢。”
雍渊帝望着小姑娘嘴角那点不小心沾染上的油星,没有驳她。
只是恍觉,原来这世上有人即使失仪,也是娇气可爱的。
不过爹爹?
“姜卿,累瘦了?”雍渊帝道。
作为勤政殿里唯一没见过姜尚书近来模样的小姑娘反应了好一小会儿,待将“姜卿”二字和自家爹爹画上等号后,方才毫不犹豫地嗯了声,浑然不知她身后的青棠脸色是多么难以言喻。
小丫鬟苦苦的想,她们姑娘这不算欺君吧?
她当初就该直接把话说明白的。
这边青棠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厢雍渊帝却轻笑了声,在殿内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又用下一口,没有多言。
姜岁绵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先前在外头逛了那么大一圈,后来又被个蠢货气着吵了架,早就饿了,用的也比往常多些。
她便这么一边享受着御膳房极佳的手艺,一边还不忘给雍渊帝空了的碗碟续满,对宫人们震惊到麻木的目光浑然不觉。
待到实在是吃不下了,她才捧着自己并没有多鼓的小肚子,眼巴巴地馋着。
就像只落入粮仓的小兔子,抱着怀里那根好不容易啃了一半的胡萝卜,看着满地的萝卜发愁。
吃又吃不下,带又带不走。
上次用完膳她也是这般,瞧着可怜可爱,让人不禁想捏上一捏。
雍渊帝的指尖一动,片刻后又轻轻地叩在了桌面上。
“曹陌”
候在旁边的大太监当了小半时辰的木头桩子,终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弓着身子,却是迟迟没等到人接下来的吩咐。
他困惑地稍抬了抬眼,却见人面色微沉,竟是直接从喉中吐出一口血来。
“今上!”
“快传太医!”
曹陌猛地往右扑去将人扶住,常年寂静的勤政殿刹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中,暗处轻飘飘落下几个人影,在众人未察觉时便守住了殿中各角,呈封锁之势。
而剩下的暗影脚尖一点,直接朝着殿中嫌疑最大的两人而去。
怔愣间抬起头的小姑娘望着雍渊帝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怔怔地唤了他一句:“今上”
“唰——”剑刃从鞘间拔出。
一丝寒凉触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姜岁绵陡然一阵晕眩,未等她深究,血气的腥甜忽的在鼻翼放大。
她下意识攥上了人的衣襟,面上却是全然的不知所措,像只吓坏了的猫儿。
倾身护过来的帝王垂下眼。
小姑娘的脖颈依旧白皙,脆弱得仿佛他随手一碰便会失去生机。
汹涌的内力悄然游于指尖,殿中倏然响起某物断裂之声,清脆尤甚。
被震成齑粉的剑刃从人并起的指间落下,掠过他微微泛红的手腕。
雍渊帝看向那边跪着的影卫,声音轻飘飘压在人背上,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谁许你拔剑的。”
“你吓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