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君此时并未走出多远,沿他现在所在的位置直走到底便是暖阁,因此姜家大公子并不奇怪他能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直接便应下了:
“我确实是去寻她的。”
旁边的沈菡萏也微福了福身,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忧色,“今日我本是与表妹一同去给贤妃娘娘请安的,原也应该一起回府才是”
她顿了顿,话锋倏地一转:“但我在永宁宫内迟迟未曾等到她,又怕表妹别是出了什么事,便想过来瞧瞧,看她平安归府了没有。”
姜南君冷眼瞧着面前的沈菡萏,面色更冷。
他虽不善文臣一道,但有个做尚书的爹在上头顶着,该有的敏锐性还是不缺的。
他怎会听不出沈菡萏此言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岁岁的不是,她自己倒是一片赤诚。
姜南君没搭人的话,只是将目光移在了自家兄长身上。
他都能听出来的,大哥更不会不懂。但姜南君敢承认,别说是沈菡萏眼下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了,哪怕是小妹真的做错了什么,自己都只会暗暗替她将事情解决,可大哥他
姜南君看着兄长那张越来越冷厉的脸,似是染了怒意般,只觉得有些无趣。他侧过身,挡住了两人前行的路。
姜南君没多作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岁岁已经歇下了,兄长和沈姑娘无事的话便先回吧。”
沈菡萏暗自掐了掐手心,有些急了。
自姜岁绵把那盒点心提走后她这颗心就再没放下来。若是事情顺利,叫姜岁绵吃了那块加了料的糕点,自然万事大吉,可万一
思及此,沈菡萏紧了紧手中的丝帕,心中不免生出了分对贤妃的怨怼。
如果不是贤妃横插一手,她本该看到姜岁绵那副有苦说不出的愤恨模样,而不是现在这般提心吊胆,只能干等着对方回府,好从她口中套出消息。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到人回府的消息,甚至为了保险起见还特意拉上了姜卓卿这个姜家大公子做旗,就是为了能顺顺利利地见到姜岁绵,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见姜南君冷着脸挡在路前,态度异常坚决,沈菡萏稳下神,悄悄狠掐了自己一把,一双眸子里噙着泪光,声音都变得沙哑几分。
“二表哥,我,我实在是担心表妹,想亲眼瞧瞧才放心。”
姜卓卿听出了人话里的哭腔,薄唇微抿,道:“南君,不要太过。”
太过着银鱼白色裘衣的少年扯了扯嘴角,头一次把怀里视若珍宝的手炉等物放进小厮手里,轻轻掸去肩上的雪,正对着二人。
“兄长若想训什么随意便是。我话已落,岁岁睡下了,今儿个任谁也别想扰了她歇息。”
说完,他看也不看自个那端庄自持的长兄,径直对着衔泪欲泣的沈菡萏冷声问:“表姑娘你说你一直等在永宁宫内,那便也该知道贤妃娘娘让岁岁为大皇子送糕点一事。”
姜南君此话一出,沈菡萏的面色陡然添了些许慌乱,但姜南君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直接掀了她那张虚伪的皮。
“岁岁既然已请完了安,又因着送糕点的缘故去了勤政殿,那送完直接回府也合情合理。怎么到了沈姑娘嘴里,倒像是小妹她主动弃了你,害你苦等似的。”
“不是的。”沈菡萏不知道他会清楚此事,有些乱了阵脚。
她忙摇了摇头,想要解释。可姜南君还记着她先前告状一事,心里对这位表妹本就淡薄的印象直接跌到谷底,再加上今日这一遭
姜南君看了眼兄长。
他知道对方讲究公平、规矩,但谁家的妹妹谁心疼,反正他是舍不得的,与其放对方进去再让岁岁受委屈,还不如直接阻了。
他伸出手,直接横在了两人前头,“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沈姑娘只需离我妹妹的院子远着些就好。”
姜卓卿蹙着眉。姜家三子,他才是最像竹子的那个,傲雪凌霜,脊背永远绷得笔直,好似一簇尚未长成的竹,虽还需千般锤炼,但早已具有了君子的谦谦风骨。
但此时的姜大公子陷入了少有的怔愣中。
他望着单手阻在自己身前的胞弟,竟在对方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疏离。
这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本就少言,不开口姜南君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而沈菡萏忽然发现自己屡试不爽的计策失了效用,闭了闭眼,勉强挤出个笑:
“是我着急了,岁岁平安就好,我该放心的。”她擦了擦眼泪,试图在兄弟两面前博得一丝好感,可惜在场二人没一个搭理她,白白让她一片真情抛给了瞎子。
真是见了鬼了,只要碰上和姜岁绵有关的事她就没有一件是顺心的。
沈菡萏咬着牙,恨不得将这碍眼的名字嚼碎了。
细碎的雪花纷扬落下,三人对峙着,谁也不曾开口。而几人身后跟着的小厮也俱垂着头,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偌大的一块地方就这么陡然沉寂下来。
直到半盏茶后,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方才不约而同地偏头看去。
却是姜尚书归府了。
而此时,匆忙赶回的尚书大人也瞧见了姜卓卿几个。他下意识忽略了周围稍稍诡谲的气氛,有些不解。
“你们怎么都杵在这?”
沈菡萏眼神亮了下,但话到嘴边,她脑子里倏地闪过这几日来的种种不顺,竟是莫名失了言语。
在姜尚书困惑的眼神中,姜南君主动放下阻住前路的手,与兄长一同唤了句:“父亲。”
“父亲可是去见岁岁的?”望着姜尚书身上的绛紫官服,姜南君不等他再问,便先开了口,用同样一套说辞阻住了他。
“小妹睡下了,父亲改日再来罢。”
他本想着大抵还要多解释几句,可不料眼前之人听了这话却是霎时松了口气。
“睡下便好,睡下便好,”姜尚书微微颔首,也不急着冲去人儿的院子里了,“刚才我得了信,说是岁岁去了勤政殿。”
话罢,一直紧着根弦的尚书大人终是彻底放心下来,轻咳一声,恢复了那副稳重的姿态。
他寥寥数语,却将自己听了消息后立马递了帖子进宫一事尽数隐去,好在今上身边的曹公公及时给人提了醒,说岁岁在他来之前便回府了。
虽然曹公公提及岁岁时言语温和,甚至还带了笑意,但姜大人还是很担忧得不行,谢过对方后便紧赶慢赶跑回府里。
不过既然这么快便睡下了,想来岁岁应该没被圣上吓到才是。
冷静下来的尚书大人伸出手,在兄弟二人肩上各拍了下,语气轻快:“现下已无事了,我先回书房,你们也早些回吧。”
姜南君点了点头,见三人都被自己堵住了,便也不再恋战,迅速转过身从小厮怀里捧过汤婆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准备接过另外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看妹妹送自己什么了呢。
姜尚书正要离开的脚步兀地顿住,略微惊讶地问了句:“你用手炉?”
他二儿子平日舞刀弄剑的,体质远超旁人,上次他见他在大雪中练武时都是穿着薄衫的,怎的突然弱成这样了?
迎着父亲怀疑的目光,风光霁月的少年郎粲然一笑,把手炉往上抱了抱,好让人能瞧的更仔细些。
“岁岁担心我冷着,特意把自己的手炉塞给我了。
在外奔波了一阵、非常非常冷的姜尚书抿着唇,默然片刻,才轻飘飘道:“让库房再拿个新的,这个记得还给岁岁拿走妹妹的像什么话。”
心情受到一点点挫折的姜大人现在不想言语,可姜南君好似瞧不出父亲的幽怨,一边单手打开那个深棕色的小盒,一边说:“岁岁还给了我两样东西,说是送予我的呢。”
姜大人:那个挫折好像更大了点。
方形木盒里,约莫三寸大小的琉璃小瓶静躺在柔软的绢纱中,瓶外雕刻着花鸟等物,模样精巧。而透过外间的琉璃,依稀可以见到里头紫色的膏状物体,像流动的玉石般晶莹。
姜南君把东西从盒中拿起,在日光下仔细打量,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是药膏?”
“兴许是。”姜大人凑过来瞧了眼,连回答都泛着微微的酸气。
而沈菡萏就没有那么父子二人这么淡定了,她扶着丫鬟的手臂,心里差点滴出血来。
珍珠紫玉膏!竟然是和贤妃宫中一样的珍珠紫玉膏!
她瞪圆了眼,视线在琉璃瓶上逡巡着,似是想找出什么错漏。
贤妃给她用时都只舍得拿指尖沾了一小点抹开,她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这东西有多么贵重了。可这药怎么会出现在姜岁绵手里,还是整整一瓶!
此刻的沈菡萏多么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但随即飘来的清香气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看着不远处打开瓶口轻嗅的姜南君,只觉得喉头一腥,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待片刻。
父子两对沈菡萏的离开毫无所觉,姜尚书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幽幽道:“岁岁肯定是觉得你武功不好总是受伤,才把药膏当成礼物送给你的。”
“而为父就不一样了,”姜尚书似是不经意间抖开了自己的衣袍,露出腰带上那抹翡色,“你妹妹送我的可是一枚玉佩,随身的那种。”
面对父亲大人捧一踩一的行为,姜南君挑了挑眉,说:“大冬日的,大氅一披,谁又看得见呢?”
炫耀未遂的姜尚书:逆子。
但姜大人万万没想到,更让他生气的还在后面。
只见姜南君将药膏极为小心地放回盒里,然后从袖口处掏出了个柔软的物什。
他仔细一瞧,原是个缵金护腕。
姜南君用指腹在护腕上轻轻擦过,赤色的皮子软的很,韧性却是足足的。上头的针脚算不上细密,走线也参差不齐的,而它的主人似乎也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摒弃了那些繁杂的图案,仅仅绣了根短胖的小竹子,许是只新生竹,虽然不太好看,但丑的还有点可爱。
尤其是当姜南君摸到了那个隐藏很深的暗纹后,他甚至觉得这是这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竹子。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伸出了手的姜尚书:
他知道这个孽子为什么会舍得让他碰了,因为根据那线的走向,那分明刻的是这孽子的名字。
这般的绣工,带有名字的暗纹,绣这护腕的主人是谁难道还不明显吗?用的还是他给的赤狐皮!
姜尚书看着笑得压不住嘴角的亲儿子,生平不知道多少次萌生出了揍子的冲动。
他别扭地瞥过头,强撑道:“岁岁送的玉佩,水色极好,一看就是极用心的。”
姜南君:“护腕是妹妹亲手做的。”
试图挣扎一二的姜大人:“岁岁主动抱我,还同我撒娇。”
姜南君:“护腕是妹妹亲手做的。”
话罢,他还要补上一句:“妹妹今天也主动抱我,同我撒娇了,父亲。”
别唤我父亲,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心被戳成窟窿的姜尚书如此想着。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醋味,父子两对视一眼,可谓是针尖对麦芒。当然,这是姜大人单方向的。
直到他们两对视累了,暂时鸣金收兵,旁边才突然传来了一句冷冰冰的、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情的问话。
“为何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药膏、没有护腕、没有玉佩,亦没有撒娇和拥抱。
姜卓卿自见完礼后便不再言语,以至于父子二人到此时才惊觉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
他们齐刷刷看向清隽峥嵘却又仿佛透着丝无措的男子,虽然有那么点同情,但两人心中的满足感居然更强烈了。
原来,女儿/妹妹给自己的待遇是这么好。
姜尚书轻咳了句,顿觉心也不痛了,拳头也不硬了。他安抚似地拍了下人的背,然后迅速撤离了此地。
顺带着拿走了那个将要充公的汤婆子。
而姜南君看了长兄一眼,规规矩矩地行完拜礼,紧接着便抱着怀里的珍宝退下了。
纷纷扬扬的落雪沾湿了姜卓卿的衣袍,不知站了多久,侍在他身后的小厮才听到了一句低喃,细若飞絮。
“我这个兄长,是不是当得太失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