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大皇子殿下来了。”
贴在窗边的青棠眼睛亮了亮,满是欢喜地绕回榻旁,给自家主子报着信。
重新躺回榻上的姜岁绵却没什么反应,慢条斯理地喝着秦妈妈递过来的梨水,那珍视又满足的模样,仿佛对方口中的那个人连现下这碗糖梨水都及不上。
青棠被自己脑中的猜想吓得晃了晃神,她真是着魔了,怎么会蹦出如此不着调的想法呢?
姑娘在府中本就是最小的那个,上头长辈们宠着,两位兄长护着,生的最是可爱不过,只一次被夫人抱着进了回宫,便入了贤妃的眼,心肝似的疼着,被宣入宫也是常有的事。
而这一来二去的,姑娘便自然与贤妃膝下的大皇子相熟。从幼时至今,姑娘最是喜欢跟在殿下身后唤一声“鹤栖哥哥”的。
鹤栖,乃是大皇子萧祈的字。
胡思一通后,青棠将心思敛去,重新低声又问了句:“姑娘,现在可要梳妆了?”
按照往常,姑娘早就该让她梳个漂亮的髻子了。
她主儿喜欢繁复的,留仙髻就很合适,再插上夫人前些时候送来的那枝半步海棠,绝对能让殿下喜欢的。
小丫鬟满怀信心:“奴一定给姑娘你梳上个最”
姜岁绵:“不要,让他走。”
“最好看的。”还在思衬着哪个首饰与人儿最配的青棠懵了,“姑,姑娘?”
是她听岔了吗?
后头的走指的是大皇子?
她家姑娘莫不是还未睡醒,昏昏沉沉的没缓过神罢!
现在晕乎着“让他走”这几个字轻飘飘就说出口了,等到时候醒了来怕不是要扑到她们怀里委屈上小半时辰才好!
青棠面上带了些急色,动了动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旁边的秦妈妈眨眨眼,若有所思。
又一口喂下,不深的一碗糖梨水很快就见了底,露出碗底锦鲤戏水的图样。
秦妈妈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姜岁绵嘴角的微末水渍拭去,试探着开了口:“姑娘现下当真想让殿下走?”
稍顿了顿,她便紧接着继续道:“若当真如此,那也好。正巧如今夫人并不在府上,单借着大皇子此行是探望老夫人的名号未免也有些牵强,再过四年姑娘就要及笄了,该避着还是要避着些。”
姜岁绵没搭秦妈妈的话,伴着满屋子的梨香就这么静静听着,反是她身侧的青棠在一旁惊得捏皱了自己的衣角。
完了,姑娘指定又得同她们生气了,她可最不爱听人念叨让她远着大皇子的。
妈妈今天怎么也昏了头,又开始在姑娘耳边说着这些了?
青棠脸上的忧色越发明显,但又顾忌着不敢太过,只能不着痕迹地扯了扯秦妈妈的袖子,可惜的是对方半点没接受到她的暗示,仍旧在絮叨着:
“大殿下虽为皇子,可姑娘您自小也是被老夫人她们捧在手心宠着的。”
“老爷现下已是从一品尚书,而两位少爷也是顶顶优秀的主,再加上老太爷虽已退下,但朝中人脉仍在,有他的帮扶老爷哪日往上走一走也未可知,更别说您几位堂叔伯和那些个堂兄们了”
秦妈妈侧了侧身,将青棠的小动作忽视了个彻底,只小心观察着少女的脸色。
炉子中的银骨炭仍在燃着,不时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动,微弱的火光映在姜岁绵散下的乌发上,衬得的人儿颜色愈发明艳。
望着少女那双寻不到半点怒气的美目,再一思及那块被人转手就送出去的羊脂玉,秦妈妈心中越发安定了。
她再三放柔了声,苦心劝到:“我的好姑娘,您别嫌奴聒噪。奴只是想让您知道,您亦贵重着呢,不必总为着殿下的心意委屈了自己,免得免得让人欺负了去。”
她家姑娘有多喜欢大皇子别人不知,她这贴身妈妈还不知吗?
明明这般娇贵的一个人儿,偏生要自个动手做护腕,那针线也是她这亲亲姑娘能上得去手的?背地里抹了多少次药都不肯放下,害的夫人都暗自心疼的紧。
还有那劳什子琴棋书画,姑娘这个一在课上见到先生就想打瞌睡的人,硬生生为着殿下的喜好折腾了不知多少遍,有没有长进先不提,人是清减了一大圈。
前些日子也是,不过就是暂居府中的表姑娘做了些新奇的点心,竟就得了大皇子殿下的一句夸,惹得她家姑娘从学堂又跑向了府中的小厨房,非说要学,做针线刚好的手又差点烫出泡来。
若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偏得这京城里兀地生出了许多流言,还个顶个的难听,气得她恨不得手撕了那些个碎嘴的。
先前姑娘不喜欢她说这些,怕说多了遭姑娘疏远,她也就全顺着姑娘的意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拿到什么稀奇的物件,就见天的往大皇子府里送去,却得不到大皇子殿下半分好脸,连个冷冰冰的回信也无。
现下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她自是得试上一试的。
秦妈妈这厢正暗自生着气,姜岁绵却主动从褥子里挣出了只手,边唤道:“秦妈妈。”
紧紧关注着主子动作青棠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姑娘气急了想要动手,正提着心呢,却听到一句:
“我知晓的,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妈妈安心。”
而秦妈妈那略显老态的手背上,平白多了抹雪色,玉手纤纤。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滚烫热度,秦妈妈只觉得心都被烫化了,说话间都不免带上了些结巴:“姑,姑娘晓得就好,奴”
“奴绝没有置喙大皇子殿下的意思,只,只是姑娘您渐渐长成了,大殿下又总是给您没脸,外头那些人瞧见了”
秦妈妈抬眼看向娇笑着望着自己的少女,不禁岔了话头,哄道:“奴婢知道姑娘心慕殿下,可男女姻缘,叫夫人这些长辈去张罗便好,奴瞧着贤妃娘娘那也是乐意的。”
“有她们给您撑着,姑娘只需日后顺顺当当地嫁入大皇子府,总比如今——”百般讨好却落了个下乘来的好些。
最后半句秦妈妈没说出口,一则是她不想惹自家姑娘伤心,第二则是因为
“不行。”
被强行打断的秦妈妈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喜欢惨了大殿下,定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就连刚才答应的说是不会委屈自己,恐怕也是诓她的。
罢了罢了,总归姑娘她松了口,也算是个好兆头,一点点来便是。
她正这般思着,姜岁绵却又开了口:
“我才不嫁大皇子,宫中谁爱入谁入,反正别拉上我就行,我不想见他了。”
少女声音清脆,带着股小女儿的娇蛮,此时却落地有声,一副斩钉截铁、不容有改的架势,一时间把青棠二人都给惊得愣了神。
等两人回过神,自是不信自己所听到的这番说辞,可姜岁绵面上不似作伪的神情又让她们有些恍惚。
二人迟疑地对视一眼,秦妈妈都不知道是该欢喜姑娘把她的话给听进去了,还是该忧愁自己好像劝过了头。
陷入两难的秦妈妈给一旁的青棠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地把最中心的位置让出来了点。小丫鬟咬了咬唇,汗都急出来些,最终只憋出了句:“姑娘怕不是在与青棠说玩笑话罢。”
看着她这幅天榻了的小模样,榻上的少女不由突然有些想笑,心情也蓦地轻松了许多。
“我骗你作甚。”姜岁绵把身子往人那一偏,娇娇软软半靠在枕上,又戳了戳对方那因为过于震惊而鼓起来的脸颊。
“青棠我问你,刚刚秦妈妈说的可有错?无论是阿爹阿娘,还是祖父祖母,他们可有不疼我的?”
青棠猛地摇了摇头,髻上的小钗紧跟着晃个不停,“府里上下都最是疼姑娘你的。”
阖府上下都知道,几位老爷管教起自己儿子来那叫一个“铁石心肠”,主子少爷们想像别的府上子弟那般游手好闲,那是会被请家法的。
这么一套管下来,这府中就没有不优秀的主。
其他几房的主子们先不说,单只论她们姑娘嫡亲的两位兄长,大少爷喜文,走的是如老爷一般的文人路子,距离六元及第只差最后最后两环,前途可见的光明灿烂。
而二少爷呢,虽不如大少爷般精通文墨,但许是受了外祖家的影响,好武,如今也是个以一挡十的能人。
可这般严厉的老爷一到姑娘面前,那都是大声说话都怕凶着她的程度,别说疼不疼她了,她们姑娘只要不捅破了天,那就定然能被护得牢牢的。
二人这么想着,嘴上也不免夸了两位少爷几句,姜岁绵浅浅笑着,只是在青棠夸二哥时眼睛更亮了几分。
等秦妈妈她们夸完了,就见自家姑娘笑意盈盈的,对着她们道:“那大皇子喜欢我吗?”
青棠忙着动的脑袋顿住了,呆了两秒后,才有些心虚的点了点头,“奴婢觉着殿下是喜欢姑娘的。”
姜岁绵娇娇地斜了她一眼,也没生气,“那我换个法子问你,你看刚刚爹爹得了我的玉佩,他可喜欢?”
“喜欢!”这次青棠半分犹豫都不带的,“奴婢看得出来,老爷欢喜的不得了呢,那握玉佩的手都攥得死紧死紧了。”
她可瞧见了,青筋都蹦出来好几条。
姜岁绵笑了,“傻青棠,你也知道这才叫喜欢啊。”
被戳破谎言的青棠懵了瞬,差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也不用她接话,那人就接着开了口。
“你看,既然大皇子又不喜欢我,我又不是没人疼着护着,那我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被他欺负,这不白白让他作践了我,也作践了宠我的爹爹阿娘他们吗?”
作践
青棠心一揪,刚想说这词也太严重了些,但一想起大皇子往日给她们姑娘的冷脸,便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不等二人说些什么话来,姜岁绵便有些恹恹地,却十分认真地道:“若能,我只想一辈子留在阿娘的身边,叫她护着我。”
我也护着她。
听完这话,青棠还愣愣地没有出言,先察觉不对的秦妈妈兀地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挤到姜岁绵身边,劝道:“欸我的好姑娘,可不能胡说。”
“我们姑娘生的这么美,待您及笄了,那定是要百家求娶的,等到时候,夫人一定会为您择个京城最好的儿郎,替夫人她护姑娘一生才是。”秦妈妈一边说,一边皱眉观察着榻上人儿的反应,生怕她有了什么别的想法似的。
秦妈妈明白,若夫人知道姑娘自己想多留几年不知道要有多欢喜,定是巴巴地就应下来了,但这和一辈子那可完全是两回事。
不嫁人怎么行,那不知道要被那些碎嘴的说成什么样子呢,姑娘如何受得住那委屈!
“姑娘”
“好了妈妈,我顺嘴一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姜岁绵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也没打算同她争辩。
少女扯着人的袖子晃了晃,借着玩笑的口遮掩了过去,“要是我日后的夫君能打得过萧祈就好了,多揍他几顿,谁让他那么眼瘸,还总欺负我。”
秦妈妈头顶的火被姜岁绵这撒娇般的举动彻底浇灭了,然后慌慌张张地朝人摆了摆手,同时还不忘往四处张望,确保没有外人听到才放下心来。
“姑娘你”
怎么骂起大皇子来了?还打算多揍几顿?
那是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口的吗?
而且普天之下,谁敢揍皇子呢?本已开了口的秦妈妈看着榻上浅笑的少女,最终还是没舍得说她。
“这种话,姑娘下次可莫要再提了。”罢了,反正没别人听见,她只当自己刚刚聋了,估摸着她姑娘被冷待了这么久,心里还憋着气呢,发出来也好。
姜岁绵自然看出了秦妈妈的欲言又止,被娇惯的人儿面上又添了两分小女儿的稚气,不服输地道:“本就是的,他居然觉得沈菡萏的容貌比我更好,不是眼瘸是什么?”
只听榻上的人声音陡然升了一点,仿佛有些生气地碎碎念:“阿娘说我像极了她,阿娘可是顶尖的美人,沈菡萏凭什么跟我比容貌。”
秦妈妈听完,板起的脸上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她家姑娘,还是小孩子脾性呢。
在姜岁绵说自己不喜欢大皇子这件事上,秦妈妈原就只信了四分,尤其是在她提到“沈菡萏”这个名字后,原有的四分也减到了三成往下了。
沈菡萏,便是如今借住在府中的那位表姑娘,是夫人母家的小辈,因着比姑娘大了几岁快要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沈家那边便央夫人帮忙,在京城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夫人念旧,惦记着和沈姑娘母亲幼时的情意,就应下了。
因着夫人的缘故,府里上下也尊称对方一声表姑娘,万不敢怠慢的。
但此时听到姜岁绵连名带姓的称呼对方,秦妈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打算说什么,毕竟
前些时候她们姑娘因大皇子殿下和对方起了嫌隙这件事,她可还记着。
不就闹点小脾气?
她们主历来是娇养着的,虽宠出了些脾性,但叫她看来,这点小气性实在娇憨可爱,离飞扬跋扈什么的差了好多好多里,再者说
秦妈妈对着少女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想惯着她。
人心都是偏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让秦妈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说什么不喜欢殿下了,原是因着这事跟人赌着气呢。
小女儿家的,心意都写在脸上了,又不懂区别心里头的情绪,喜不喜欢的都轻易的很,嘴皮子一碰就说出口了,做不得真。
而呆站在一旁的丫鬟就没了秦妈妈的老成。不比秦妈妈已经在心中有了结果,青棠正艰难地在脑子里消化着自己姑娘所说过的话,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
愣了半响,青棠突然苦着一张脸,问:“姑娘,大皇子殿下现下都在咱们府上了。”
以前姑娘喜欢,欢欢喜喜就去迎了,现在姑娘改心思了,难不成还真能让人把对方赶出去不成?
那可是大皇子啊。
姜岁绵还没说话,秦妈妈就看不过眼地敲了青棠一下:“小丫头这时候怎么就这么不机灵了,别说现在殿下未曾差人来说想见姑娘,就算有丫鬟来报,你也只管出去回禀一句姑娘身子抱恙,暂且无法接见便是了。”
青棠得了教训,连应了几声是。
等转过弯来,她望着悠哉躺在榻上,摸出枕底一个缵金护腕的姜岁绵,有些怔怔。
那个护腕青棠认得。上好的赤狐皮子,老爷好不容易得的,最后姑娘绣了好久才把护腕送出去,说是殿下有骑射课,用着护腕免得伤了手。
不过最后还是被大皇子身边的小厮把盒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青棠都怀疑对方有没有打开看过。
为着这事,姑娘还曾难受过一阵呢,好不容易绣的护腕也被塞在了枕底,现如今竟又被姑娘摸出来了。
“姑娘”青棠看着狐皮上那稀疏的针脚,喃喃道:“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
姜岁绵拿着护腕的手微微攥紧。
只有姜岁绵自己知道,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突然”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只是没有办法向青棠解释罢了。
难道要她说自己在梦里已经过完了一生?那荒诞的、喜欢大皇子的一生?
又或许是告诉对方,她们姑娘嫁过去后要面临的便是大婚无宠、被诬假孕、幽禁皇子府,以至到最后的鸠酒一杯?
而为了要护住她,心系百姓的阿爹被贬,阿娘和祖母缠绵病榻。
二哥亦伤了手,再无法挽起长弓。
若非大哥最后拼死将她从族谱中除了名,怕整个姜府都要被她连累。
那个她喜欢了一辈子的人啊,却在登上太子位的前夕赠了她一杯毒酒,只为了亲手将自己的心上人扶上那个位置。
回想着梦中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姜岁绵笑了一声,轻轻的,然而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与肆意。
她只当大梦一场,全抵了自己这么些年的一厢情愿。
青棠和秦妈妈循着笑声往榻上望去。
少女额心那朵梨形粉宝石花钿跟着晃了晃,宛若冬日桃花,不合时宜,但蕴着满满生机。
青棠被这姝色震的眼晕,只恍觉姑娘似乎更美了些。
窗外洒着薄雪,屋内却被炭哄得暖暖的,桃花灼灼,直让人迷了心,怔怔的。
可此时从帘外传来的一句高声呼唤,硬生生将两人眼前这副静谧安然的盛景打碎了。
“妹妹,大皇子殿下等你多时了,你不出来见见吗?”
不待人回答,屋外那人又急着说道:“姐姐答应你,下次再也不做那些惹你不高兴的点心了,也绝不会把它们送到殿下跟前,妹妹就别跟殿下生气了可好?”
回神的秦妈妈两人不自然地瞥开了眼,却又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这表姑娘的说辞,听起来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青棠想着秦妈妈告诉她的法子,微俯下身,对着姜岁绵低声道:“姑娘,我这就去跟殿下回禀,说您病了。”
不待少女点头应允,青棠就急急地转过了身,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那动作快的,好像生怕对方进来了似的。
可惜事情最终也没能如她的愿。
一阵骚动过后,门口的卷帘被人强硬地掀了起来,寒风呼啸着涌进了屋,少年郎略显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明显的怒气。
“生气?我倒要看看,她想怎么跟本殿生气!”
守在人身边的秦妈妈愣了,赶忙闪身在姜岁绵跟前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