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刚至,朦胧的夜色将褪未褪,天边隐隐翻起些鱼肚白来。
“太子殿下,随老奴回宫,登基吧!”
一旁守着的老太监时不时望向草屋外,外面层层持枪巍然挺立的卫兵,老太监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声音颤颤巍巍。
闻言,镜前的少年却摇摇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却又微微压低,清亮中透着一股子威严。
“孤说了,孤要等先生回来。”
声音不算大,一旁的老太监闻言却不由得一震,张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出一口气来。
镜子里的少年乌发半束,面如冠玉,眼睛上却蒙着一层白纱。
饶是如此,仍隐隐可见白纱下深邃的眉眼,挺翘的鼻梁下,薄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屋外数百卫兵将草屋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只剩火把燃烧着噼啪的轻响。
忽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急切而来,他不由得身子一僵,满怀希冀地回过头去。
“嘭!”的一声巨响,门却猛地被破开。
粗重的脚步声快得他还未动作,后颈便突然被一只铁手掐住,生生将他拎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少年被人狠狠扔在地上,浓浓的土腥味混着血的铁锈味儿侵占了他的唇齿。
意识尚有些未回笼,他挣扎着要站起,就有人反架住他的双臂将他撑了起来。
一双带着微凉的手突然靠近,一把将他眼上蒙着的白纱扯了下来。
眼前的光不算刺眼,初见光亮的少年却还是不适应地低下头去,眯了眯眼睛。
身后受制于人动弹不得,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双暗金兰纹黑靴,下巴猛地被抬起。
少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眼里满是翻滚的恨意,狠狠将混着泥土和血沫的秽物啐了出去。
然而对方只轻笑一声,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
男人强迫着少年抬起头来,他这才看清眼前人的长相。
眼前的男人鬓若刀裁下颌凛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薄唇稍稍勾起,带着些戏谑。
“陛下,臣来带您登基了,顺便送您一份大礼!”
说完男人猛地将他的脸甩开。
一个卫兵捧着一个锦盒走向前来,将将开了些小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
竟是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臂!
目光缓缓下移及。
直至触及那只手上,编法有些稚嫩的,他亲手为恩师编织红色锦带时。
少年的脑子在顷刻间空成一片。
他倏地生出一股气力来,挣开身后压制着他的几个士兵,疯了一样朝男人冲去。
然而对方却对至没多给他一个眼神,只轻轻一鞭腿便将他踢倒在地。
随后那只似乎还带着血腥气的脚,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脸,压着他慢慢往土里碾了几下。
粗粝的沙石磨破了少年的脸颊,地上很快暗红一片。
少年拼命挣扎,却像是有大山将他层层压住。
下唇几乎被他咬破,腥咸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顺着鼻尖一滴滴砸在地上。
周边卫兵没人敢说话,只是投来有些同情的目光。
恐惧迷茫和屈辱压着他喘不过气。
静谧里似乎生出银针来,一根根扎在少年心上,又将嗓子一针针缝上,只让他无声地呜咽着。
男人突然弯下腰来,俯身至他头顶,勾出一抹残忍的笑,声音如地狱恶鬼般传到少年耳朵里。
“本王向来不喜欢有人威胁到本王的地位,陛下的身边,只能有本王一人!”
“本王最喜欢看的,就是那些被活剐的人,死前挣扎的样子。”
“陛下,该登基了……”
龙床上的皇帝突然惊醒,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管事太监刘进忠听到动静,赶忙跑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是又梦魇了?”
连楚荆揉揉有些发晕的脑袋,眼里猩红未褪。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克制,只是摇摇头:“无事。”
刘进忠闻言脚步更轻了一些,挥手命人端来一盆水:“陛下,内阁几位大人还有……摄政王求见。”
他净了净手,眼神愈发沉了下去:“宣!”
“孙琴韵?”
连楚荆看着内阁拟出来的皇后人选,猛地一下合上折子,捏着折子的手青筋暴起,冷笑一声。
“砰”的一声响声如闷雷般砸在台阶下几位大臣心上,瞬间便跪成一片,纷纷低下头去,无人言语,大殿一时更加安静下来。
冗长的一段沉默后,有几只麻雀不知好死地扑腾着翅膀飞进来,落到糕点边叽叽喳喳啄了起来。
众人低头跪着不敢动作,唯有一人还站着,此时正偏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位不速之客。
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唯有这人长身而立,置若罔闻般侧身看着那几只鸟儿。
刘进忠被那几只鸟儿的闯入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着将这几只麻雀赶了出去。
“陛下,要听话。”赵景玄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感来,却叫地上跪倒的一片臣子心惊。
纵然说话的这位是当朝手握大权的摄政王,纵然这位摄政王是皇帝的皇叔。
但皇帝终归是真龙天子,是天下君父。
叫皇帝如稚童般听话,无疑大逆不道,偏偏台下跪倒的一片内阁大臣只能缄口结舌。
指鹿为马,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连楚荆闻言脸色更加沉了一些,扶着龙椅的手捏得有些泛白,声音也沉下去。
“摄政王莫不是专权惯了,忘了要纳后的是朕,而不是摄政王你!”
少帝的声音冷得如腊月寒冰,将台下众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赵景玄始终没看向少帝一眼,眼神还落在刚刚滚落在地上的糕点上。
他摇摇头,只道。
“陛下年纪不小了,孙家的女儿贤良淑德,大方得体,才扬天下,是母仪天下的好人选。”
赵景玄这话说的不假,孙家尚书的女儿孙琴韵,温婉贤良,素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确实是皇后的好人选。
如果她的姑母没有设计陷害杀死当今皇帝的生母,致使当今皇帝不过九岁生母就被下令赐死,后又使得幼帝不慎流落宫外,音信全无的话。
彼时被奸人所害瞎了眼的连楚荆,做梦也想不到能坐上皇位的,会是自己这个从小长在冷宫的废物皇子。
更想不到这位登基前一夜才活剐了他恩师的皇叔,会助他稳固皇位。
又雷霆手段地彻查他生母自刎一事,并果不其然发现另有蹊跷。
背后正是这位孙皇后,也就是孙琴韵的姑母,买通钦天监,用计逼死了连楚荆生母。
至此,事情败露,孙皇后三尺白绫自戕于自己宫中。
然孙皇后虽死,摄政王却力排众议,莫名留下了孙皇后母家。
恩威并施,手段雷霆,杀鸡儆猴,不可谓不毒辣。
京城蠢蠢欲动的四大家也都知道了这名不见经传的摄政王不是个省油的灯,遂敛了手脚,打算从长计议。
然而一晃几年过去,摄政王却日渐收拢大权,上斩皇亲,下屠贪官。
百官战战兢兢,无人敢去惹这位不苟言笑的“活阎王”,连皇帝都忌惮三分,成了名震朝野的第一权臣。
孙琴韵的姑母害死了少帝的母亲。
如今摄政王却又逼着少帝娶她。
可偏偏摄政王手握大权,又深得民心,皇帝奈何不了他。
“朕看内阁拟了不少名字,不是非这个孙家的女儿不可吧!”
众人皆听出了皇帝口中的让步,赵景玄却像是没听懂少帝话里的意有所缓。
此时才渐渐将脸偏过来,声音带着些慵懒和磁性,却满满的压迫感。
“若臣说,非她不可呢?”
“你!”
尽管连楚荆并未对自己那位久居冷宫,早早疯了的生母有多少感情。
然而赵景玄所做,却像是一点一点将他皇帝的天威碾压在地上。
少帝捏着椅背的指尖微微泛白,一双凤眼满是怒气,死死瞪着赵景玄。
然而对方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神情来,甚至看着盛怒的少帝,带着三分调笑冲着他挑挑眉。
这挑衅的一下几乎在瞬间点燃了连楚荆。
可皇帝不怒反笑。
一声声冷笑回荡在寂静的宫殿中,比夺命曲还渗人几分。
众人再抬起头,却只见连楚荆突然踏着台阶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朝着赵景玄走去。
殿内齐声响起几声抽气声,大臣们佝着身子不敢抬头,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微颤。
连楚荆的步伐慢得离谱,一步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
一旁的太监总管刘进忠连忙要去拦下,像是生怕少帝要动手似的。
然而连楚荆甩开对方,脚步猛地在赵景玄面前停下。
刚穿上龙袍时,他比朝臣侍婢都矮出一大截。
然而所有人见他面,都佝偻着匍匐在地上,不敢与他平视。
只有赵景玄,一脚将他踩在土里,并且这些年来……从未跪过。
此时的连楚荆身材抽条不少,却仍微微仰起头来,才能勉强与赵景玄平视。
冠冕上绯红的珠帘微微摇摆,赵景玄只能从缝隙中看清对方的眼。
那双上挑的凤眼中带着些清冷的笑意,说不出的矜贵。
赵景玄却从中瞥见了杀意:“那就如摄政王所愿,孙琴韵,朕娶便是!”
嗜血的孤狼偏要装着温顺,赵景玄不喜欢。
“既然答应了,就别出什么岔子,别丢你先生的脸。”
赵景玄说这话的声音不大,大约也就只有两人能听到。
众人只见皇帝的脸色又在瞬间沉了下去。
的确,连楚荆清楚知道就算自己现在不答应赵景玄,日后对方也依旧会变着法儿强迫他。
不如自己现在就答应,左不过是后宫多了件摆设。
到时候使点儿什么手段,用个名号将人打发出去,才更能恶心对方。
可赵景玄偏偏在这个时候提他先生。
五年前清早的无助和痛苦,在瞬间将他侵蚀,伪装出来的镇定与和顺霎时间消失。
连楚荆浑身颤抖着闭上眼,脑海里那条断臂却愈发清晰。
再睁开眼睛时,那双好看的眼猩红一片,满是血色。
他的手高高扬起,冠冕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起来。
跪着的大臣们暗暗一惊。
摄政王手握大权,一人之力比肩京城四大家,堪称第一权臣,身后势力如盘根错杂深埋大兴 。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些年来,虽早知皇帝与摄政王不和,两人却还是维持着表面叔友侄恭的样子。
从未闹成过今日局面……
早在一旁的刘进忠见状,连忙上前拉住连楚荆要上前的身子,安慰道:“陛下,陛下您息怒啊!”
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太监也知道,现下去扯盛怒下的皇帝不是明智之举。
可皇帝这巴掌今日若真落在了摄政王脸上,明天上谏的言官恐怕得在门外跪一排。
连楚荆却冷笑一声,高高扬起的手轻轻落下。
只在赵景玄肩膀上拍了两下,覆至对方耳边,如情人私语般缱绻,说的却是最狠的话。
“先生的仇,朕迟早要让你千百倍地还回来。”
赵景玄闻言却勾起嘴角,慢慢后撤了一步,眼里尽是挑衅:“臣,恭候陛下!”
说罢也不等皇帝吩咐,便衣袍一挥,兀自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