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随着一声轻唤,沈玉迈入待客的正堂,含着轻快活泼的笑意问道:“我们家是来了哪位贵客?如此受欢迎?”
“阿玉一路走来,发现家里的婢仆管事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涌到正堂这边了。”
“阿玉!”沈谓威严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疼爱,呵斥道:“贵客面前,岂能如此无礼!”
“没关系的,”一道清越的青年声音响起,音声清冽,犹如碎冰裂玉,语气从容,带着一种含而不露的矜贵和威严,“小郎君性情活泼,行事不羁,哪里称得上无礼二字!”
性情活泼,行事不羁?沈玉玩味了一下这八个字,这不就是在说他不守规矩吗?这人行啊,变着法子暗搓搓讥讽他,文化人就是喜欢阴阳怪气!
“郎君过誉了!”沈玉抬头一笑,他偏要当做不知道,恶心恶心这人,反正是他自己开的头,他谦虚的表示,“在这一方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光线正好,青年郎君的面容恰好在日光的照耀下映入他的眼帘,刷的一下,沈玉就像是掉了线的机器人,神色怔愣,又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在这一方面……”
“在这一方面怎么样?”对面的郎君唇边带笑,接过沈玉的话。
沈玉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笑道:“在这一方面我还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的。”
沈玉突然很后悔,他该收拾收拾再过来的,现在他穿的衣服怎么样?有没有因为之前瘫在坐垫上染上尘灰污渍?
他的脸现在怎么样?早上用过早膳之后他不该只擦嘴的,他应该洗个脸才是!
他刚才掉线的样子是不是很傻?不知道这位郎君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介不介意偶尔犯犯傻但平时都很机智那种?
沈玉突然一点也不奇怪以前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美人倾颓家国了,如果是这种等级的美色,他也可以的!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俱不如你。
一阵静默后,那郎君笑了起来,转过头去对沈谓道:“沈公啊,难怪你这么多年都愿意蹲在天水养孩子,你这孙子啊,真是有意思极了!”
“哈哈哈……”沈谓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机锋,只抚着胡须哈哈笑道:“云安你呀,还是这么会说话。”
他指了指陈云安,亲近打趣道:“和我家阿玉一样,你们两个小家伙,嘴里就没一句不好的话!”
云安?!沈玉的脑子迅速运转,陈云安?!这些日子在洛川大出风头备受摄政长公主宠爱的陈家新人家主陈云安?!
也就是他曾经称赞过的小机灵鬼儿阿碧的主人,他的救命恩人?!
沈玉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对着陈云安郑重一礼,“不知是救命恩人当面,阿玉失礼了!”
“阿玉,我能叫你阿玉吧,”陈云安连忙起身双手扶起沈玉,“阿玉不必多礼,我与你阿翁乃是忘年之交,你就是我的小辈,救你乃是应当,着实不必如此多礼。”
陈云安亲切笑道:“如果阿玉不介意,唤我一声陈阿翁我也是愿意应的!”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认识我,而是我想泡你你却想当我爷爷。
沈玉咬牙道:“我与云安年龄差距的并不大,云安着实不必如此客气,非要跟着阿翁的辈分来不可,我与阿翁各论各的就是。”
“对对对,”沈谓还在状况外,哈哈笑着附和沈玉的话,“你们年轻人一定更谈得来,我们各论各的交情就是。”
叙完交情和辈分,三人各自在位置上落座,沈玉年纪小辈分低,率先开口问道:“云安方才和阿翁谈些什么呢?阿翁竟如此高兴。”
“也没什么,”陈云安笑道:“谈些颍川旧事罢了!”
“阿翁还去过颍川?听说那里风物绝佳,人杰地灵,乃是英雄辈出之地,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呢。”
一边说沈玉一边在心里狂捶自己,说什么呢沈小玉,太不矜持了!哪里有第一次见面就说想去人家家里的,沈小玉你清醒点!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你才刚刚出生,云安也不过是个垂髫幼童,”沈谓神色感慨,“我带着大军去攻打南诏,途经颍川,也是在那里认识了云安。”
“家里这个定南伯的头衔,也是因这一战的大胜而蒙朝廷恩赏来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云安成了陈家家主,你这个襁褓幼儿也这么大了。”
“这天下,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陈云安微笑道:“有沈公这样的前辈在,这天下,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毛头小子登台呢!”
“你啊你!”沈谓指着陈云安对沈玉笑道:“怎么样,阿翁没说错吧!这人和阿玉你一样,嘴里就没一句不好的话。”
沈谓方才没有说出来的是,他和陈云安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是像方才话里那么简单,准确来说,是陈云安主动到大军扎营的地方,来和他这个一军主帅讨个说法的。
那一日,还是个垂髫小童的陈云安乘马车去自家庄园玩耍,看到有人在路边嚎哭,于是便问他为何而哭。
那人答到,大军过境,踩踏了他家的庄稼,他想到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已经垂垂老矣需要他赡养的父母,还有秋天要交的粮税,不能不哭。
于是陈云安当即便让下仆调转方向,不去庄园了,改道去大军扎营处。
等到了军营,陈云安报上陈家的名号,顺利见到了沈谓,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将军可是将军?”
这话问的奇怪,沈谓当然会答他是将军。
陈云安第二句话便道:“既是将军,如何不能治军?”
“即便是昔年魏武帝麾下的士兵踩踏了庄稼,魏武帝都须得以发代首作为惩戒,将军难道认为自己比得过魏武帝吗?”
短短两问,问的沈谓冷汗涔涔,当即就下令整顿军务,将踩踏庄稼的士兵打了三十军棍,又向众士兵强调必须严守军规,陈云安方才满意离开。
也是从那时起,沈谓就知道,陈云安此子,虽然只是陈家旁系支脉子弟,但其人绝非凡品,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不夭折在半途中,一定会有直上青云那一天。
如今看来,他的眼光确实很准,二十岁的一品世族家主,哪怕据说其中有不少运气成分,但若是陈云安自身没能力,也不可能被陈氏族人推上这个位置。
玩笑了两句,沈谓长叹一声,“云安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可你不该这个时候到洛川来!”
“一旦来了洛川,想脱身,那就难了!”
事实上,听说陈云安来洛川的消息后,沈谓的第一反应就是陈云安疯了!
长公主明摆着对《氏族录》上除了他们武氏之外的世族充满恶意,陈云安还要一头撞进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鲁莽。
陈云安苦笑道:“摄政长公主有诏,云安岂敢不从?”
“前日才托病,后日长公主就把太医送到我陈家门口了,如此势在必得,怎么推脱得了?”
“就算长公主有诏,不也可以拖吗?”沈谓还是不赞同,他摇摇头道:“拖到长公主和小圣人分出个胜负来也好。”
如今大周朝的皇帝是摄政长公主一手扶上皇位的,二人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但摄政摄政,终有还政那一天。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他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愈发加剧,陈云安这个时候入洛川,以他陈家家主的身份,注定会被卷进长公主和皇帝的政治斗争中。
“等那个时候就迟了。”陈云安在心里道,不跟着中心观察把控时局的发展,难道要等到起兵戈那一天再后悔吗?
以他的眼光预估,大周的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战争或许就在不远处的某一天。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世道若是真的乱了,陈家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还说我呢!”陈云安笑道:“沈公不也一样来洛川了吗?”
“唉!”提起这个沈谓就叹气,“家门不幸啊!”
他慈爱地看了沈玉一眼,“阿玉没摊上个好阿耶,只能辛苦我这个做阿翁的了!”
说完,沈谓吹胡子瞪眼睛,“云安你不要混淆视听,我们沈家和你们陈家那是一回事吗?”
沈家早就在他把爵位传给沈立的时候就卸了兵权,如今就是个贵重的吉祥物,怎么能和陈家相比!
“什么迟不迟的,你就该在家里养上几年望,养到朝中局势明朗再出来也不迟!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安你别糊弄我!”
在沈谓的咄咄逼问,陈云安只能摇头苦笑。
“阿翁!”见此情形,沈玉眼珠子一转,一声轻唤,打断了沈谓和陈云安之间越发紧张的氛围。
“阿翁刚才还说这天下该是我们年轻人的了,如今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他看了陈云安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看啊,云安正是心怀社稷,方才愿意与寻常人背道而驰,逆流而上。”
“何况,事情结局未定之前,谁知道自己走的是正道还是坏道?所谓道,不正是云安这些人一步步走出来的吗?!”
风轻,云淡,阳光也好,映衬得说这话的少年眼波狡黠流动,粼粼波光里,泛着明丽又皎洁的意趣。
陈云安心下一动,忽然觉得这个喜欢暗搓搓在话里和他唱反调的无礼小辈,也颇为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