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君再一次回到了塞门圣山, 回到了那个与柯尼利厄斯对峙的高楼与天台上。
明明在属于易文君的世界和真正的现实世界里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足以让易文君理清三个世界的脉络,然而在这里, 在这个最底层的噩梦中, 一切却都是她刚离开的模样。
也因此, 易文君一睁眼就清楚看见, 柯尼利厄斯那漆黑如同兽爪的手正抓向了她的面容!
电光石火间,易文君抬手, 雷电的长矛在她手中瞬间成型。她神色凌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推搡下将面前神色扭曲的柯尼利厄斯贯穿喉咙。
可就在最后关头,她目光一动, 手中尖啸的雷电长矛突兀消失, 竟是双手空空、坦然面对凶恶扑来的柯尼利厄斯。
眼看那尖锐的兽爪就要将易文君的脑袋扎个对穿, 但奇怪的是, 柯尼利厄斯竟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生生停下, 好像是突然想到了某些极重要的事, 所以难以对易文君下手, 又好像是……无法下手!
易文君看着这一幕,目光将柯尼利厄斯脸上的惊疑与敌视尽收眼底,突然神色一松,微微一笑。
“所以,这就是属于你的归灵仪式?这就是你给你自己谋划的结局、也是你召唤伊安的理由?”易文君一字一顿, “机关算尽,功败垂成, 死于第三者之手——一如历史中那样?”
第二纪时, 柯尼利厄斯是夹缝求存的小国王子。他为了自保, 又或是为了野心, 便以他如簧巧舌,挑起两国战争,试图以小博大。然而,就在他离成功还有最后一步时,他被复仇者射杀于高塔上,结束了他传奇却又臭名昭著的一生。
而所谓的归灵仪式,除了要复刻神祇生前的传奇之外,还需要复刻祂的死。
所以——
高楼,长矛;
混乱的战争,历史的惯性;
以及……柯尼利厄斯机关算尽却又永远无法抵达的胜利王座。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正是柯尼利厄斯为自己准备好的坟墓与终局吗?
“你为自己选中的结局,是被战争之主射杀于高楼之上,”易文君平静说道,“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我?”
在重拾作为“易文君”的记忆后,她一度疑惑于伊安出现的理由。
易文君很清楚,伊安作为战争之主,他只会因一个理由出现,那就是被绝境中的人类呼唤其真名。
就像是在一个世纪前,当旧生命之主遭受污染,并且这样的污染还顺着信仰之力蔓延了整个东奥雷王国,就连圣徒都无法幸免时,作为东奥雷王国的国王,朱尔斯在绝望之下呼唤了伊安的真名,祈求祂给予东奥雷王国之人死亡、给予他们最后的属于人类的尊严。
这也正是副本[神圣陷落]的开端。
可这一次,伊安的出现却好像无迹可寻,因为西奥雷王国的一切危机都还算是可控之中,远没有到当年东奥雷王国那穷途末路的地步。
更何况,最有可能知晓战争之主真名的战争教会,都在多年前随着洛克王朝的颠覆而原地解散,其内部人员不是加入了新神的教会,就是惨遭屠戮。
换而言之,到了这个年代时,已经再没有人知晓战争之主的真名了,也再没有人懂得召唤战争之主的条件。
既然如此,这一次又是谁呼唤了战争之主的真名、令伊安降临?
——是柯尼利厄斯。
为什么?
——为了完成归灵仪式的最后一步,即“被复仇者射杀于高塔”。
“召唤锡安,挑起人间的战争;毁灭锡安作为人类的立足之处也就是永夜岛酒吧,最后再被他射杀在高塔……这就是你的整个计划,也是属于你的归灵仪式。”易文君说道,“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将我选作最后的‘复仇者’?”
说着说着,易文君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朔月?”
柯尼利厄斯作为阴谋之神,他会本能地不相信合作方朔月,并且事实上,他也真的遭到了朔月的反水,失去了对伊安的控制,所以他才不得不选择了另一个人也就是菲奥娜,来作为这个仪式的“复仇者”?
再仔细想一想,这是否也是伊安直到事件的多年后,也就是[圣约所]这个副本里,他还在人间徘徊的真正理由?
因为呼唤他帮助的人在最后关头抛弃了他?
易文君觉得自己很可能猜中了这起事件的某些关键,但同时她也觉得这件事里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秘密!
面前,柯尼利厄斯那张原本因狂怒憎恶而扭曲的脸逐渐平复下来,但声音涩然,如同深谷回荡的残响。
“你不明白你做了什么……你不明白你中止了何等重要之事……”
易文君打断了他,斩钉截铁道:“我明白——所有的一切,我全都明白!”
是啊,事到如今,易文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从魔鬼的仪式,到圣约所。
从噩梦的真相,到众神的约定。
就如同易文君的世界即将走到尽头一样,这个虚假中的虚假、噩梦中的噩梦,也即将走到尽头。
于是众神在永恒穹顶的圣所内以神血立下约定,要延续这个世界。
这就是归灵仪式的起因,也是众神国度空置的理由!
祂们走下神座,重回人间,在一次次的厄运和死亡中举行归灵仪式,甚至不惜与朔月女士这位祂们曾经看不上的邪神合作,全都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力量、抵御更大的危机!
但是——
“你们终将失败。”易文君淡淡说,“而你们的失败,不是因为你们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也不是因为与不该合作的人合作,更不是因为某些局外人——比如说我——的插手。”
“你们的失败,在于你们自以为是,以为一切的变化都能在身为神祇的你们的掌控之中,更在于你们对人类的漠视。”易文君质问道,“你们真的认为在举行归灵仪式后的你们就能延续这个世界的寿命吗?你们真的认为,为了迎来更好的未来而牺牲现在的人类是合理的解决方法吗?!”
这群神无疑是可敬的,因为祂们竟试图以祂们的力量延续这个噩梦的世界,如同飞蛾扑火。
但这群神无疑也是可恨的,因为祂们为了抵达祂们想要的终点,竟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类统统卷入了归灵仪式的飓风之中!
“当你们决定人类的命运时,是否有过问过人类自身?”易文君冰冷道,“如此傲慢的神,恕我难以苟同!”
“傲慢?”柯尼利厄斯大笑起来,“到底是神更傲慢,还是人更傲慢?”
“人类啊,你们总是如此!明明一直都有更好的选择、明明早有人告诉了你们前进的方向,但你们人类从来不愿相信,因为你们总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以为自己的选择才是真正正确的……从第一纪到第四纪,从起点到终点,整整六万五千年,你们人类的贪婪与自大,竟然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原本就已经开始如黑雾模糊的身形越发变得溃散。
“也好,也好,既然你们如此自信,认为一切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中,那就让这一切在这里结束吧!我倒要看看凭你们自己的力量,究竟能够抵达什么样的未来!”
厉声大笑中,柯尼利厄斯拂袖转身,化作滚滚黑雾就要随风而散,离开这个失败的仪式场。
“等等!”
易文君心中疑惑还没有解尽,哪里肯让柯尼利厄斯离开?
她上前一步,就想要抓住这个家伙,然而于此同时,柯尼利厄斯竟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狡猾地一个撤步,并在其转身的瞬间也将某样东西准确地塞进了易文君的手里。
易文君心中咯噔一下,蓦然察觉不对。
但没来得及等她做出反应——
噗嗤!
下一秒,鲜血四溅!
易文君手中被塞进的匕首,竟无比准确地刺入了柯尼利厄斯的脖颈,割断了他的颈动脉,也切断了他的生机。
这一幕,就如同历史的惯性,又如同一场进行到终点的仪式的必然。
易文君愕然看着面前的这一切,看着那滚烫的鲜血飞溅,染红了她的手,也染红了柯尼利厄斯的脸。
此刻,易文君心中情绪涌动,难以分辨自己到底是想要喝骂这个家伙冥顽不灵,还是怜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
然而作为即将逝去的亡者,柯尼利厄斯脸上却只是挂着讽刺般的笑,目光像是在看着易文君,又像是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我果然还是……讨厌人类……”
他喃喃自语。
“但我……我……”
他闭上眼,气息断绝,原本如雾虚幻的身躯凝实,重重从高台的边缘落下,如同被飓风折断的枯木。
而与此同时,星空深处,易文君远远望见,有一颗黯淡的星星重新亮起。
易文君知道,那是回归的神祇重新点亮了祂的神国。
沉默中,易文君摇了摇头。
片刻后,她再一次摇了摇头。
高台上,呼啸的冷风中,易文君快走两步上前,来到天台边缘,俯视大地上的一切。
此刻——
无论是一边保护普通人一边大骂菲奥娜为什么还没赶来的弗洛拉也好,还是努力将空中如杀人蜂飞舞的智能械仆打落的布莱斯也好;无论是逃亡中还不忘拍照的记者也好,又或是一无所知四散奔逃的小职员们也好。当戈顿集团的野心烧起战火,烧遍塞门圣山时,这里的人间百态,尽数被易文君收入眼底。
但也只是一眼,易文君就头也不回地跃入了梦的间隙,向着深渊的梦界坠下。
她去得飞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
而当她重新来到梦界,来到那无尽辉煌的永恒穹顶之下时,远远的,她看到了一只古怪的“鸟妖”正站在这里,仰望穹顶的尽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易文君侧头打量。
只见这只“鸟妖”,其唇部是由鸟喙构成的,脸上则是一道道瑰丽又诡异的纹路。这些纹路,细细密密,曾经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神光,但如今却统统黯淡下去,如同走到尽头的老人;
而与此同时,“鸟妖”那头曾经令易文君印象深刻的如鸦羽般漆黑光滑的长发,也变得干枯,好像只要伸手轻轻一触就会化作一片片灰脱落。
“我曾经有一个梦想……我曾经为了一个梦想而努力过很多很多年……”
这一刻,朔月没有看向易文君,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我梦想,有一天,世界上再没有种族的区别,再没有信仰的桎梏……我梦想,无论是人类还是翼人,血族还是海妖,所有的生灵都将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为了同一个世界而努力……我梦想,每一个智慧生命都不再是孤岛,都会被关心被体谅;我梦想终有一天,不会有智慧生命被苛待、被歧视、被排挤、被误解……我梦想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而我们也再不会有需要神的一天……”
“但是不行——神的出现,摧毁了一切。”
“我的努力……不,我们的努力与反抗……统统失败了……祂们告诉我们,所谓的美好的世界,只是一个谎言,它永远都不会到来……”
“是这样的吗?我所坚信的、为之努力一生的,只是一个谎言吗?”
“不对,不对……我认为不对。”
“我的梦想,绝不是谎言……我的失败,是因为我的力量不够……所以……对,是的,所以只要我变得强大起来就可以了……只要我比任何人、任何神都要强大,那么那些神从我们手上夺走的未来和世界,终有一天会重新回来——我一直是这样坚信的。”
“但我没想到,其实祂们说的是对的……”
这一刻,终于,朔月回过头来。
那张一直充斥着神秘、骄傲、野心、从容的面容,此刻分明一切依旧,却又给人以说不出的苍老衰败。
“祂们是对的——不仅仅我的梦想只是个谎言,就连这个世界,都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所以告诉我吧,来自世界之外的人。”
朔月向易文君微笑了起来,神色似乎再一次变得从容自若,又像是见到梦想濒死后的绝望平静。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易文君凝望着这位无冕之神,看到了她所有的野望与绝望,脑中回想着她曾经的骄傲与张扬。
她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说起了似乎毫不相关的话。
“我也有过一个梦想。”易文君说,“我的梦想没有那么伟大,因为我只想成全我自己——我想要抵达星星的尽头,成为一个谁都不能将我定义、谁都不能将我束缚的人。”
“现在呢?”朔月说。
易文君没有回答,侧头向朔月微微一笑后,蓦地转身,在朔月惊讶的目光中投入那道巨大的光柱之中。
磅礴的神力汹涌而出!
这一刻,东奥雷王国的最高圣殿内,在教皇眼睁睁的注视下,那站在高台上的泥塑圣象蓦然睁开双眼,从神座走下,走出神殿,消失不见。
教皇呆立片刻,震惊回神,追出殿外。
然而殿外空空如也,唯有天空群星闪烁。
梦界深处。
无穷无尽的神力从人间、从神国、甚至从过去与未来同时向易文君涌来。
她像是被拔到了无限高,还像是变得无穷大。
她像是将生命与噩梦之权能统统揽入体内,还像是将这个无限噩梦世界里的无限过去与未来尽收眼底!
于是她看到——
在没有那个没有菲奥娜的“历史”里,弗洛拉没有发觉尤金妮的阴谋,乔安娜也没有到来。
因此柯尼利厄斯的阴谋成真,被选作“复仇者”的弗洛拉即便最后刺死了他,却也只能站在高台上,无望地看着炸.弹引爆,看着一栋栋高楼与塞门圣山一同崩塌,但作为罪魁祸首的戈顿集团却在事后飞速与王室达成和解,迎来新的事业高峰。
她还看到——
在那个没有易文君的莫城古堡里,海妖女王比阿特丽丝接受了赫伯特献上的王冠。
祂将痛苦之神力化作身上的纱丽,将赫伯特的心脏化作手中的花环。从此以后,两人永不相见,却也永不分离。
她甚至还看到了——
死亡与自然摘下王冠,走下神座,相视一笑后,步入人间。
她还看到——
两位正神合二为一,重回约定之地。
而当祂走过圣约所、走向自己的神座时,永恒穹顶的辉光在窗外闪烁,似乎向祂敬贺,真神们在祂的座下称臣,仰望着祂高举权杖。
是的,是的。
一切真相,尽在她的眼底。
时间之轴在这一刻如同小小的线团,被她轻易拨弄,倏尔是过去,忽而是未来。
而当她于无尽的世界与时间中突然瞧见某个人时,她稍稍沉吟,跃入其中,化作易文君,来到了他——锡安的面前。
此刻,不是属于青铜人类的第四纪,而是属于黄金人类的第一纪。
而一个不可思议的黄金之国里,一个不可思议的、充满了机械感的摇篮中,一个命中注定的圣人——锡安,刚刚降生。
她站在锡安面前,看着这张年幼的脸,微微一笑,轻轻伸手,拂过他的发顶。
“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吧。”
她轻声说着,在他的脑中留下神力的印记。
“不要等待任何人……包括我。”
说完,她转身离去,再不留恋。
无尽的过去与未来中,无尽的噩梦深处,她再一次站在了永恒穹顶之下。
她仰望着永恒穹顶的尽头,像是了穿越无尽的噩梦和星空,看到了那个属于真正人类的世界。
“我有过一个梦想。”
她轻声说。
“我梦想我的人生不被任何人定义,我梦想我的未来永远都在前进。永不止步,永远自由。”
“而现在……”
“我想将这个梦想分给噩梦中的每一个人。”
她侧头,看到了漂浮在她身侧的助手小精灵。
她微笑着,轻声问道:“你会帮我吗?在这一趟新的旅程里?”
小精灵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们助手小精灵会帮助每一个玩家。”它说,“这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她笑了起来,再次看向面前的永恒穹顶。
“那么,以我生命与梦魇之主的名义——”
“重启吧!”
这一刻,时间倒流,江海回潮。
跌落的雨滴重回云端,射出的子弹退回枪膛;逝去的亡者睁开了眼,悲伤的泪水回到眼眶。
一切的故事,从头再来;所有的悲剧,重新书写。
无尽的噩梦深处,那双注视世界的眼睛疲惫闭上。
“人类……还有所有活在倒影与噩梦中的智慧生命们啊……”
“这一次,做出你们真正的选择吧。”
·
现实世界里。
某个胡同小巷的旧居民楼中,一个小透明漫画家打开门,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家门口躺着的一个游戏机。
“咦?这是什么……谁落在这里的?”
她打开了游戏机,而下一秒,一个小精灵竟然从游戏机里投影而出,笑眯眯看她,唇边的笑容像是神秘,又像是狡黠。
“亲爱的玩家,想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漫画家吗?想要创造出一个真实存在的、打动人心的世界吗?那就来吧!”
“欢迎游玩由我们人生公司出品的漫画家模拟器。我是你的引导小精灵,你可以叫我菲奥娜哦~”
……
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