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似是酷热如拦路猛虎,一些人躺在大树阴凉下,已经鼾声如雷还不忘扇着扇子,路边野狗伸着舌头,不时吼上两嗓子,像是地头正在务农的老爷子,手指苍天咒骂着,这鬼天气要将人活活烤死。
村里枯井边坐着几个正在聊天的妇人,内容似乎与家里的男人和孩子有关,有的咬牙切齿,有的得意洋洋,沉默着的似乎也在冷笑着。墙壁的另一头除了日夜不歇的蝉鸣还有孩童欢笑,精力旺盛的孩子吃过午饭后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偶然有马车在村子里穿过,有人会停下来去村长家里讨杯水喝,也有人会讨些干粮,总之是免费的。
小村庄里一共二十户人家,村长是个精致的汉子,大概是那种每日起床都会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庄稼人,就连扛着锄头去田间种地时也会学着自家媳妇那样,围条破布在头上。
村子以往靠务农自给自足,后来出云王朝需要大量肉类来给大燕王朝缴纳岁贡,于是村子里便养了牛羊,连续几年村里的牛羊都被朝廷高价收走,村子里的人似乎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可好景不长,人们意识到,无论多么庞大的岁贡数量也无法填补大燕王朝想要一口吞下这片土地的欲望,于是便起了战争。
好在村子偏远,以往也没有多少人来人往,而大燕王朝的主攻方向是所有城池,对村庄什么的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干净的村长与他的村子躲过了一劫,又回归了苦哈哈种田的日子。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补刀。
战争结束之后,大燕王朝皇帝李方基下令执行早已在开战之初就计划好的三年恢复措施,只不过这个恢复措施指的并不是被占领国家全境,而是一些重要城池以及周边村镇。
这一计划听起来很美好,实际上大燕王朝是要撇开一些人的,比如一些无关紧要的百姓。
只在某些大城与村镇设立援助站点和贸易线路就代表着,不在这条线上的人已经被抛弃了。所有人都明白,人越多的地方越繁荣,越繁荣的地方钱就会越多,所以有越来越多人往那条线上挤,而不在线上的地方,开始出现饥荒,随之而来的便是盗贼四起,强盗横行,许多村子变成了鬼村,以往辉煌过的大型集镇,人口正在急剧下降,甚至有许多城池都出现了粮食不够,很多人拖家带口出逃的状况。
只有二十户的小村落离着那条命脉线十万八千里,不光朝廷忘了这里,就连起义军也没能在大海中将这根银针捞起。
不过朝廷与起义军不光顾这里,不代表这里是一块被遗忘之地。
几个月前,一个云游道士模样的七尺汉子来到村里,偶然见到村里有许多孩童老人因为换季而赶上了风寒,于是施了几碗符水,治好了不少人。
村里少见这般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便硬留下道士在村子里住了几日,后来有一天,一直吃斋饭的老神仙突然说要吃些肉,这可难坏了村里人,村里早就没有了牲畜,在最后一次岁贡时早被出云王朝收上去了,甚至连个鸡蛋都没给留。
道士在村长家里打坐了三天,桌上的斋饭一口未曾下咽,急坏了的村长抄起刀来,要在自家媳妇身上划下块肉来,索性好在十五六岁的儿子夺过了刀去,才没让他失去理智。
十几天后,道长依旧坐在炕头,保持着入定打坐的姿势,但脸色却越来越差,似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直至今日,那道士依旧坐在那里,想吃的肉仍是没能吃上,村长一家搬到了隔壁厢房去,谁也不清楚这个一动不动老神仙正在做些什么,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就是神仙,但却是个想吃肉却吃不到的神仙。
今天早上,道士突然下了炕,生龙活虎的在院子里走着拳桩,许多人围观着练拳的老神仙没人敢去打扰,拳风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直到围观的人走尽了,道士才收了拳势,缓缓吐出一口淡蓝色的气雾。
“是武夫呐!”有个扒墙头的小孩子看到那口气后忍不住惊呼了一句。
道士觉察到有人偷偷观瞧,但并未生气,而是招招手,将那孩子叫到了自己面前,“想不想学拳?”
孩童兴奋的点了点头,少年时期总有孩子看着画本上的侠士行走江湖,心里幻想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撇去父母的枷锁,纵横在江湖之上。
道士拍了拍孩童的脑袋,笑道:“想学拳,得吃苦。”
“神仙师父,我吃得,我吃得苦。”孩子兴奋的急于证明自己,学着画本上的模样,扎了个还算标准的马步。
道士赞扬的看了看孩子,开口道:“马步扎的不错,但学拳不是扎马步,得下功夫,我这一套拳法十年有小成,二十年登峰造极,万事皆开头困难,打不下底子,练一辈子也没用。”
人老了,会觉得时光飞快,少年时却总闲过的太慢,孩子听到十年小成,顿时对那拳法失去了大半兴趣,也许对孩童来说,十年太过久远,远到天边去。
孩子有失望,也有兴奋,虽然不如预期,但他还是想学个一招半式,这样就算成不了老神仙,也能勉强当个小神仙。
道士看着跃跃欲试的孩子,发自内心的微笑,似乎觉得能有人传承自己的拳法也是件不错的事,况且这孩子,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习武苗子。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粒种子,递给孩子,开口道:“我教你拳,但不是今天,你将这颗神仙种子种下,往后悉心照料,明日一早来找我学拳,从今往后,上午学拳,下午在种子前打坐,什么时候长出神仙草,你便算是打下了第一道桩子。”
孩童双手捧着种子,眼里放着光芒,似乎得到了什么神丹妙药,细心呵护着谢过师父后,急忙跑回家中,寻了个日照充足的地方,将种子种了下去。
余下的一段日子,道士并未离去,果真如他说的那样,上午学拳,下午打坐,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村里许多人眼红那孩童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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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给村长塞了些小玩意儿,求他跟老神仙开口求求情,也收了自家孩子,毕竟哪家父母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落后于人。
道士收了许多徒弟,几乎涵盖了整个村子里的大小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青年,直到道士手里的种子全部发完,这场轰动整个山村的收徒大事总算告一段落。
最初的那个孩子,已经打下了第一根桩子,勉强算是走上了武夫的道路,作为师门里的大师兄,他倒是不负众望的成为了所有孩童里的佼佼者,虎虎生威的拳法颇有几分老神仙的意境,汇聚在口中的合气,也逐渐开始呈现出了淡蓝色。
而那颗神仙草,已经长得高高大大,如孩童身高一般齐了。
某一日,道士将所有师徒聚集在了师门大师兄家的院落里,在众人面前,将神仙草从根部折断,他举着神仙草对大师兄道:“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口中嚼碎,打上一套拳试试。”
孩童照做,含下了一片叶子。
那绿叶进入嘴中,沾了口水后,迅速变成了紫色,又在一次次的咀嚼中变成了渗人的黑色,那些汁液咽下肚子里,让孩童腹部顿觉温热一片,似乎全身充满了力量。
他含住一口合气,悍然出拳,微风中似有噼啪作响,拳势一拳快过一拳,甚至将院里纹丝不动的老柳树打的枝丫乱颤。
一套拳过后,孩童收起拳势,却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有些感悟。
道士不去管他,对着已经惊讶到无以复加的其他徒弟们道:“学拳,就要一门心思放在拳上,这样才不会被乱了心智,这神仙草能够放大武夫的内心,使拳法更加精进,但坏处在于,若心中有除拳以外的执念,神仙草则会放大那些执念,同时你也就不再适合练拳。”
他说完,将神仙草交给了下一人,“现在所有人都吃下一片,各自打一套拳,有所感悟者,留在师门,若起了别的心思,明日起便不要再来见我。”
一段时间过后,院子里十几位学徒们皆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有人吃着大餐,面前桌子上摆满了爱吃的东西。
有人偷偷盯着邻家的妹妹,看着她在浴室中一件一件褪去衣物。
有人考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道路两旁插满旗帜,人人投来崇拜羡慕的目光。
有人刚刚在坏人手里救下了心爱的姑娘,两人正依偎在一起,紧紧相拥。
两个时辰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了最初入师门的孩童,正一遍一遍的领悟着那拳意。
而老道士则在一旁打坐,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弟子,丝毫没有因为收了十几个弟子,最后只留下一人而失落。
孩童突然睁开双眼,眼中散发出淡淡明光,一股滔天拳势喷涌而出,老道士看着他,欣慰一笑,“不愧是我挑中的徒弟,你这一拳足矣撼动老树,二境以下,你已经没了敌手。”
八岁的二境武夫,几乎到了闻所未闻的地步,道士心中只剩下兴奋,从孩童眼中似乎能一眼看到一个强者的未来。
他捡起已经只剩下一根杆径的神仙草,对道士问道:“师父,我真的适合学拳吗?”
道士哈哈一笑道:“你看不到未来说明已经看的足够长远,你的天赋比我要好的多啊,跟我走吧,我带你上山去。”
孩童犹豫了一瞬,看了看屋内正在点燃炊火的母亲,最终摇了摇头:“师父,等我再长大些,我去寻你。”
道士似乎有所动容,最终点头应下,“西境,蓬莱山,三清观。”
道士言罢,站起身来,将怀中的拳谱留在原地,踏着如同来时轻快的步子,独自离去了。
.........
沐浴春风的日子已经过去,炎炎夏日里,一位少年嘴里含着片紫色叶子,站在村口的石磨台子上一次次出剑。
剑鸣贯穿了整条村子的街道,吵闹着,令躺在家中午睡的人们辗转反侧。
起义军占领的村落,状况并没有其他村子那般差,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村子里还有的吃,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少年来到村子里的时间不长,他用五两银子向一位单身汉子换了一座小院子,后来他又拿出了整整一锭银子,给了村长,并告诉他时常送来些吃的,叫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躲远一些。
起初人们对少年的身份很是好奇,没人知道这位满身伤疤,脸蛋却格外好看的公子哥来自哪里,许多人只是记住了他喉咙处那道可怖的伤疤。
少年很少说话,几乎只有村长以及少数人知道,他嗓子里的声音像是被斧头劈过,每一个字的音调都令人难以忍受,所以他选择不说话,只练剑,练到有朝一日可以用剑说话。
那座用五两银子换来的小院子其实不小,那单身的汉子早些年家资颇殷实,只是后来染上了赌,才落的个家道中落,妻离子散,最后只剩一人守着空院子,单身汉子拿了钱便离开了村子,没向任何人道别,许多人猜测或许他又去镇上的赌场了,也或者去了哪个地方买醉一场,最后死在了某个无人的深夜吧。
院子里种满了神仙草,前院后院满满当当,外面看去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灌木丛林,已经到了可以让人走入其中迷失方向的地步了。
少年每三天吃一顿饭,但嘴里却每时每刻含着叶子,因为他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光都在练剑。
村里人眼看着他,那剑一天比一天快,一天比一天密,最后那剑在普通人眼里只剩下了剑影,似乎在少年的周遭全身裹着,无处出不在。
许多人逐渐对少年失去了兴趣,更多的人听了村长的话,从不去瞧那位好看的公子哥,只是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会扒在墙头上,看着少年练剑,如痴如醉。
少年晚上不练剑,会睡觉。
但总有些夜,睡的极其不踏实,常会梦见深不见底的森林以及隐匿在丛林某处的黄白花猛虎。
某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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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淘气的少女会偷偷跑出家去,推开少年家的大门,她不进房门,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屋檐下,看着一片深不见底的神仙草,听着屋内匀称的呼吸声独自发呆,有些时候,一待就是一晚上。
那些夜里,少年知道屋外来了人,他也知道是谁,但从未出去过,后来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守候,在做着噩梦的夜,他会听见屋外的细微呼吸声,他知道有人正在陪伴着他入睡。
这天夜里,少年缓缓推开房门,用袖子擦去脖子上的冷汗,与少女一同坐在了屋檐下。
“你吃那叶子了?”少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
少女点点头,“我看到你在吃,所以我也想尝尝。”
“什么感觉?”
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脸上露出笑容,“不太好,所以就不吃了。”
少年回望过去,盯着少女的眼睛,缓缓说道:“美梦的感觉不好吗?”
少女摇摇头道:“不好,是我想要的,但是不好。”
少年侧目,有些不解。
而她却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爹和我娘每次吵架后,娘就会坐在屋门前看月亮,她说月亮能消解心中的愤怒,或许你应该多看一看月亮。”
少年抬头,看到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的一角,不过依旧很美,“那你每日在看什么?”
少女笑了笑,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即将离去时,她回头道:“我不需要吃这些东西也能做个好梦,有些梦太美好,会让人迷失方向的。”
少女离去,少年默然,夜很安静,少年吐出口中的神仙草叶子,依靠着房门逐渐睡去。
.........
李承与黄庭坐在不归楼顶层的包间内,炎热夏季让晚风也变得热气腾腾,水栽竹子的房间内也是如此,关上窗子是闷热烦躁,打开窗子是楼下人声鼎沸,像是开了锅的热水,同样令人心神不宁。
两人对坐而谈,桌上摆着酒杯,盛着烧酒,颜色有些发黑,看起来并不如何好喝。
这是最近整条烟花巷里最火爆的酒,传闻只要尝上一口,就能看见这世间所有的快乐,至少酒醒之前都不会有任何忧愁。
李承不爱喝酒,只是端着酒杯闻了闻就有些反胃,而黄庭是个爱喝酒,但今日不知为何也未曾沾过杯子。
“亲王还好吗?”黄庭吃着菜问道。
李承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没回家,我也不知道。”
黄庭笑了笑道:“你倒是实诚,不过你该回去看看,亲王视你为接班人,你应该多跟他聊聊,学些官场上的事。”
李承有些不屑道:“他又没做过官,怎么知道官场上的事。”
黄庭夹起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只要为陛下做事,就已经在这个体制内了,亲王虽然一辈子什么都没做,但恰好是这个什么都没做才是最鼎立的支持,亲王不差的,至少比我强。”
老一辈的事情李承并不知道,黄庭也是皇帝登基后才发迹的,但在官场这么多年,总归会知道一些那几年夺嫡的事情,虽然整个过程并不如何精彩,但龙椅上那位确实是实实在在杀出重围的,有些意境上的杀,更多的是字面意思。
看看以往十几位皇兄皇弟,如今只剩下了亲王与皇帝哥俩,就能明白当年那场明争暗斗有多么激烈。
“有些事,我不用知道。”李承没有动筷,只是看着黄庭吃。
黄庭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他明白无论多么聪明的孩子,总归还是有叛逆期的,尤其是李承这样的天之骄子,看不上老一辈人是正常的,他知道,李承有这个能耐,有能耐看不起所有人,甚至是龙椅上那位。
“红叶找过你没?”黄庭转换了话题。
李承摇了摇头。
“那她在做什么?要不咱们猜猜?”黄庭玩笑道。
李承抬眼看了看黄庭,风轻云淡的说:“忙着叛变呗。”
听到这里,黄庭瞳孔一缩,心中暗沉了一下,他心中有这个想法,但从未与人说过,难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经聪明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他故作镇定,差点忍不住喝一口桌上的酒,却在端起杯子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放下,缓缓开口道:“李大人,你这样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李承似乎并未察觉黄庭已然变了语气,而是自顾自的说道:“有些时候我在想,像她那样的女人坐到那个位子上,她整天在琢磨着什么?是为陛下忠心效力?还是纯粹为了追求权力?我想不通,所以我后来去找了她。”
黄庭心中大震,他自决定提拔李承那天起,就从未让这个少年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一时回想不起,下面的探子何时报告过这件事,在搜索了所有记忆后,最终确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报告。
“你们聊了什么?”
李承皱着眉头道:“她是一个很强的女人,各方面都很强,这份强来自于不断的追求更强,她与我聊了许多早年间出海的经历,我不怎么爱听,但确实听进去了,曾经大燕帝国最强,陛下最强,但现在那个远在西境的国家更强,强到无法想象。”
说到这里,李承下了定论,斩钉截铁道:“或许她现在还是左相,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叛变,而且那一天一定是大燕王朝头顶上悬着的刀,落下的那一天。”
听到这番言论,黄庭心中深感恐惧,不是对大燕王朝的未来,而是面对眼前的少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何会诞生一位如此恐怖的人,只是简单聊几句就可以让另一个人从头到脚,甚至脊骨都在发凉。
“李大人,今日你所说的话,我权当没有听见,如果你对左相有任何意见,你不该与我说,应该禀报陛下。”黄庭义正言辞道。
而李承则是真的没有听见黄庭的话,他只是在摇晃着酒杯,陷入沉思,嘴里喃喃自语道:“六境的灵根修士,恐怕很难杀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