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说出的都是肺腑之言。
关老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满脑子都是对自己抉择的悔恨。
当初做出那种事,他不是没想过牺牲。他也希望自己能像自古以来的那些英雄一样,抬头挺胸在壮烈的光芒中迎来终结。
然而现实太可怕了,坐在牢狱中的每一秒、每呼吸一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恐惧。
关老爷要把这份恐惧传递给儿子,他是不想关洵走他的路,亦或单纯只是因为人性的脆弱。
他哭着对关洵说他后悔,他真的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宁可当个懦夫、一个告密者,为了能活下去,哪怕做出再不人道的事。
关洵听父亲一字一句地抱怨,像一只过于膨胀的皮球,现在终于有了泄气的出口。
关洵再度怀疑,这是他的父亲吗?
不,他不是,因为父亲不可能说这种话。此时此刻如果是真正的父亲,他绝对会用生命的最后一点余温,告诫孩子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关洵跑了,他没有听到最后。
他认为父亲其实早就死了,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被那些贪官奸臣害死了。
他死前经受了非人的拷问,无论恶人们如何鞭挞、杖打,亦或是用烧红的烙铁溃烂皮肤……总之没有任何酷刑能让他屈服。
他死于伤势过重,背负着正义信念,在与黑恶搏斗的最后一刻壮烈牺牲!
是的,他是一位英雄……
他死得很英勇,一定是这样的!
当关洵把这个故事告诉母亲时,母亲知道儿子疯了。
关洵的父亲在一周后斩首,当天观看的人群中没有关洵。
那时他在客栈房间中,自从讲过那个故事之后,他已经一周没说过话了。
午时三刻,刽子手的鬼头刀准时落下。
那一瞬间与关老爷一同逝去的,还有他儿子关洵的魂魄。
从那之后关洵彻底疯了,他每天躲在房间里抱着膝盖,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抓狂,以至乱砸东西。
民间说这叫“失心疯”,属于受了刺激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关洵的母亲哀痛不已,才刚承受丧夫之痛,现在又要面对儿子疯了的事实。
好在还有那些跟关老爷交情不错的矿工和官兵,在他们的帮助下,女子二人总算是在黄毂地区的某个小镇安定下来。
失去顶梁柱,家里的日子不太好过。
由于没有收入来源,关洵的母亲只得出去替人干些杂活。赚不到钱,三餐温饱都难保证,更不用说花钱给儿子治病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这么长时间过去,关洵的病也没见有啥好转,每天还是一样待在房里,门也不出、话也不说。
母亲看到他是既心疼又无奈,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
也许是上天可怜这对母子,在绝境中,转机悄然而至。
这一天关洵母亲刚出门,有好心的邻居大妈跑来传信。
气喘吁吁激动的样子,她告诉关洵母亲一个好消息:「快去看看吧!镇上来了一位赠医施药半仙,本事可大着呐!你去求求人家,说不定你们家洵儿的病能有救!」
命运的安排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连接在一起。
刚出师不久的苻铤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回报社会,而那时的关洵正好需要一位“神仙”搭救。
事情的发展似乎顺理成章,苻铤用仙力治好的关洵,清醒之后的关洵除了接受母亲的拥抱之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师。
没错,就是那么直接。
苻铤问关洵拜师的理由是什么。
关洵回答他说自己想当一个有用的人。
看到眼前的青少年怀有热诚,苻铤也没理由不收这个弟子。
于是很简单的,只用一杯清茶,两人便确立了师徒关系。
从那一刻起关洵正式成为一名修士,并且以苻铤首席弟子的身份,死后在驭尚派成立时稳坐大师兄的位子。
尽管平时做人没啥大毛病,但苻铤能感觉到自己这个大弟子性格方面的缺失。
关洵对待别人的态度十分冷淡,虽然不会用资历压人,但遇见师弟们需要帮助,他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实在出现不可避免的利益来往时,他会算得非常清楚,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强调“你是你,我是我”。
这样的性格当然很难亲近,久而久之师弟们对于这个大师兄都很疏远。
苻铤一开始也教训关洵,可每次他都表面上说“好好好”,完了之后还是想怎样就怎样。
苻铤很无奈,但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不至于为这个把他逐出师门。正所谓本性难改,也只好随他去了。
事实上关洵之所以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很大程度上还是归咎于他父亲的“临终遗言”。
虽然心病治好了,但心结还在。关洵始终记得父亲对他说过的话——为别人奉献自己不值得,做人就是要为自己而活。
尽管关洵很反感,但潜意识还是认为父亲的话是对的。如果他当初没有藏匿那群逃犯,之后也不会落得砍头的下场。
关洵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谁,不只是师弟们,就连待他如子侄一般的师父,他也一直有所保留。
修仙的目的说白了就是寻求力量,而力量就意味着“独立”。
所谓“独立”就是不与任何人产生联系,关洵不想因人情被拖累,所以他必须要有独立的力量。
其实关洵不是一个坏人,并且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之所以不想与任何人产生联系,那是因为他不想走父亲的老路,同时极力避免受人恩惠。
尽管自己不想承认,但在关洵的内心深处,他是不希望亏欠任何人的。
正因如此他才害怕受人恩惠,也正是因为师父给予的恩惠太多,才导致他在逃跑后那样愧疚。
愧疚很可怕,它会像幽灵一样缠着你,反复谴责你的内心直至崩溃。
关洵知道只要他欠的债一天不还,这种压抑的心情就会跟随他一辈子。
然而由于能力不足,偿还这种事根本是天方夜谭。
后来常治龙出现,关洵认为可以利用他的智慧还清这笔人情。
如今玉池帮已灭,关洵的债也算是还清。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力量,现在终于可以归于孤独……
他想要孤独。
「你恨我吗?」
幻影一直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关洵握紧拳头狠狠地说道:“是!我恨你!是你让我失去一切,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恨我……让你变得孤独?」
“不,我喜欢孤独!因为那样我就能跟你划清界限,我不想变成你那样的懦夫!”
「可实际上你跟我没有区别,你也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一切。」
关洵心中一怔,父亲的幻影说得没错,尽管他一直在努力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事实上他的做法就是在逃避。
「承认吧……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我跟你不一样!!”关洵嘶声吼叫着,“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我不会为我做过的事后悔!!”
「没错,你跟他不一样。」
随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光明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关洵抬头,他看到师父站在父亲身旁,那种闪耀的光辉,与阴暗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就连关洵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两位父亲。
一位是他从小崇拜,最后令他失望化作梦魇的生父。而另一位是教导他修炼,用壮烈背影在他心中留下光芒的师父。
「你在迷茫什么,关洵?你本来就跟他不一样,你从来没有为做过的事后悔,你只是恐惧未知的东西。」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我不想像他一样,到了该面对时再去逃避!”
「不,你不会的,孩子。」师父的幻影将手放在关洵肩膀,温和地说道,「你并不缺乏勇气,只是没自信。你要相信你有能力面对这一切,过去的一切、未来的一切,你能办到。」
“我
……真的可以吗?”
「可以,因为你是我最出色的大弟子。」
师父的微笑似朝阳,光明且温暖,最重要的是,它可以驱散黑暗。
关洵羞愧说道:“可是这么多年我都没做过什么。为门派、为师弟或是为您……我一点贡献都没有。”
“谁说没有?我记得以前有其他师兄欺负我,是大师兄你帮我赶走了他们!”
是李峦,关洵能听出他的声音。
“还有上次我被师父责罚,是你给我送了一碗水。”
“丹药掉地上,你还帮我捡来着。”
“还有我……”
师弟们一人一句地说着。
关洵听了,失笑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正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才显得难能可贵啊。”常治龙笑着说道,“其实你从来都不孤独,你也不想要孤独。你根本不需要那种用来逃避的力量,你只需要一笔钱,用来付你欠下账单。”
“你这家伙,就是忘不了那种事……”
关洵重新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恢复成人形模样,一手抓着另一手臂上的种子,自信坚毅地说道:“你说得没错,这种东西……我根本不需要!”
话音落下的同时,关洵亲手将种子拔了下来。
摔地上,一脚踩碎!
师弟们看到师兄勇敢的样子,纷纷围拢上前表示庆贺。
常治龙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因为主动舍弃欲望,关洵并没受到果实的惩罚。同样,他也没因为魔想的影响发疯,真是可喜可贺。
“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颗果实?”关洵询问道。
“还用说吗?”常治龙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当然是毁掉它。”
走到果实跟前,只见它释放出光芒并自动漂浮上半空。
由于失去了寄生者,果实现在急需寻找新的宿主。
「你有什么愿……」
“愿你妈个头啊!”
常治龙毫不犹豫一板砖下去。
可欲望果实毕竟不是街斗的流氓,用板砖砸并不能使其开瓢。
「你有什么愿望吗?」
简直跟老人痴呆一样,只知道重复同一句话。
刘大刚嘲笑道:“一个苹果都干不碎,你是不是没吃饭?”
常治龙:“你行你上啊!”
“上就上……”
刘大刚拿起果实,送到嘴边“咔嚓”一口。结果果实啥事没有,他自己的牙断了两颗。
刘大刚怎么喊疼不管,众人集中在果实周围犯愁。
这么硬的一个东西,要怎样才能毁掉它呢?
此时常治龙心中帝魔说话:「这玩意儿是欲望的结晶,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凭蛮力当然没法破坏。」
常治龙惊喜:“哦?听你这意思,你有办法毁掉它?”
「当然啦,我是谁啊……要毁坏这玩意儿必须使用魂元正气,但凭你们这帮人的修为是办不到的。所以不如把它吃了。」
“吃?”常治龙讪笑道,“刚刚才有人把牙硌掉,你还让我吃?你当我傻啊?”
「啧,谁让你用嘴吃啦?」
“不用嘴,难道用腚啊?”
帝魔不耐烦:「我懒得跟你解释,总之你把那东西拿在手里。」
常治龙伸手抓住果实,片刻之后只见手掌浮现出黑气,紧接着果实被分解成光粒吸收。
「怎么样?感觉如何?」
常治龙动了动身体,先前受的伤已经没有痛楚,并且明显感觉自己的仙力有所提升。
帝魔解释说:「我用我的能力将那玩意儿转化成仙力融进你的体内。轻轻松松就给你添了五十年修为,怎样?开心吗?」
比起开心,常治龙更觉得神奇,只是不知道吸收果实的力量会不会对心智造成影响。
「放心吧,邪恶的是欲望,能量本身是没有正邪之分的。」
常治龙听完暗自点头。
想想也是,要说邪恶,自己身内已经有一个“至邪之物”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