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毫无疑问, 织田作之助再次收留了梅,以雇佣的方式。
不过织田作之助这一拥挤狭窄的单身公寓自然住不下那么多人,找一个能安置那些孤儿的地方迫在眉睫。
但以一份微薄的工资, 就算还存了些积蓄也很难找到一间适合多人居住的空房。还是他在常光顾的西餐店和店主无意间扯起这件令人苦恼的事情,这事才得以解决。
店主是一名退伍军人。
退伍后便开了家规模不大的西餐店。这家西餐店原本是上下两层的咖啡店,但店主只是一个人经营, 场地不需要那么大,所以二楼便一直闲置着。
店主表示愿意以低价格租给织田作之助,美名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有需要的人。
于是乎,西餐店的二楼成了梅第二个家, 工作是照顾孩子。
不过呢, 从记事起就一直是一个人摸爬滚打活着的人大概不懂这些孩子明明有照顾他们的人为什么还要找双亲、明明有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为什么还要哭、明明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受伤为什么还要不安。
所以新手上路的梅在照顾孩子这方面的工作简直比在便利店打工还困难。便利店工作尚且还有一套系统的机械式工作方法,但面对孩子,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幸好, 唯有‘带着戒备心’这一点, 她十分理解。
所以当织田作之助告诉她,所谓的不安、哭泣、害怕都与戒备心有关时,她突然掌握了工作要领。
因为无法信任向自己展示善意的人会不会伤害自己, 也不知道眼下照顾自己的人会不会抛下自己, 所以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举措。
比如向原先的梅那样,干脆谁都不信, 只信自己。可相对于对谁都抱有敌意的做法, 露出恐惧、不安才是人、亦或是普通孩童最正常的做法。
想通这一切后, 她开始模仿着织田作之助的样子生活在这新的环境里。
她开始和楼下的店主学做菜、打下手, 一方面是为学会做饭后照顾小孩, 另一面算是回报店主以低价格将屋子租给他们。
对于那些失去家人的小孩, 她渐渐从一个只会发呆迷茫看着众人哭的新手小白到众人的梅梅姐。
一如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他们教她识字读书,她也教这些小孩识字、画画、看书……
至于讲故事这一点,在这些小孩和她相熟之后也依旧敬谢不敏。
原因很简单,梅讲的故事都是太宰治讲给她的,某种意义上,小孩子真的无法接受□□。
比起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是为了自杀,他们更喜欢昏迷过去的白雪公主被王子吻醒的美好故事。
梅对浪漫的故事不感冒,毕竟这种东西于生活而言不痛不痒,连调味品都算不上。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找到活着的理由。
现在多出了一样。
那就是见见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一周会来两三次。
做两件事情——来吃咖喱,来看孩子。
织田作之助喜欢吃店主做的咖喱,她尝过,没什么特别的,只觉得混在里面的蔬菜格外的烂软,调料配比也非常奇怪。
她很想学会,只不过很可惜,织田作之助每次都能尝出不同。
“这次也是梅做的吧。”某人又一次准确无误猜中。
“果然又被猜中了啊。”梅心情低落,她还以为这次辣椒粉放得绝对够了。
梅不甘心,问道:“是怎么猜出来的?是味道不同吗?”
“嗯……”织田作之助沉吟,像是在认真思考,而后开口,“味道其实差不多,大概是凭直觉吧。”
“直觉?”一个最不靠谱的回答。
这时候清洗餐具的店主大叔笑眯眯地开口:“这道题我会。小梅啊,是你的表情。”
“表情?”
“是啊。”
其实料理的味道早就大差不差了,能轻易分辨出来,不过是某人每次都会紧张、小心翼翼看着品鉴者。
期待的目光太直接了,孩子。
饭后自然是看望孩子,每每这个时候,平时会因为‘织田先生更喜欢谁’而争吵不休的孩子们总会空前的团结,在房间各个角落伏击着,给这个男人制造点小麻烦。
只可惜,没一次能偷袭成功。这时候,乖一点的孩子会说果然织田先生最厉害了,调皮不服输的孩子总会叫嚣着总有一天能赢过你。
但无论哪个孩子,他都会一一回应,轻轻抚摸头顶:“是么,那要加油啊。”
见完孩子们,织田作之助如往常一般和她说说话。
谈论的话无外乎是‘最近孩子们有没有惹你生气’、‘生活费还够吗’、‘辛苦吗’之类。
每一回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问题,但无论多少次,梅都不会感觉不耐烦,每次回答地都很认真。
“还好、他们都很听话,就是XX最近……”
“够得,所以……”
“不辛苦……”
不过这一次,织田作之助一改常态,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纸袋递给梅。
梅有片刻愣怔,下意识摆手拒绝:“之前就说好的,不用付我工资的,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就行……”
“不是工资。”织田作之助出声打断。
虽说一开始说好是‘雇佣关系’,但谁都知道这层关系只是某人的借口。本来织田作之助想顺势给她发工资,但对方总会想尽办法拒绝,最夸张的一次还是直接把钱投进他家门口的收件箱里。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不太会较劲、在很多事情方面都会退让,这大概也是他会被误以为是老好人的原因之一。总之,因为梅为了拒绝都做到这种地步,他便没再坚持,只是尽量往每月生活费里多塞一些额外的钱。
“这是给你的……算是礼物吧。”
“礼物?”
礼物:赠给他人表示自己心意的物品。
这个词梅接触过,至于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
梅接过纸袋,然后在织田作之助的注视下小心翼翼打开纸袋上的蝴蝶结,一根挂了宝石的绒丝带措不及防地掉了出来,纵使梅的反应一向很快,这一回接得也有些狼狈。
“这是……什么?”
“嗯——颈饰。”
颈饰?
梅微微一愣,而后不可控制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一圈有些狰狞的伤疤。
“你好像一直很在意那条疤。”
之前还在冬季,有围巾的遮掩还看不出什么,后来冬天过去,她依然随时带着围巾,还是在他说现在的天气不适合戴围巾之后才取下。之后便一直有意无意遮掩那道疤,有时穿高领的衣服,有时低着头用头发盖住。
“如果你不喜欢被人看到的话,就戴上它吧。”
“可是,这个太贵了。”梅指指绒丝带上的挂坠,那一颗硕大的宝石。
织田作之助闻言笑笑:“是假的。只是一颗好看的石头而已。”
“真的吗?”
“嗯。交易失败的东西,上头让我们处理掉。我想着丢了也很可惜,所以……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很喜欢!”梅立刻开口,而后笨手笨脚的想给自己戴上,却发现怎么也戴不好。
还是织田作之助帮她捋起了长发,她才非常不自在地戴好。
“很好看。”
“谢,谢谢……”
梅伸手又摸了摸脖颈,但这一回没摸到凹凸不平的伤疤,而是软绒绒的丝带。那绒丝带一看就知道购买者是精心挑选过的,宽度刚好能完全遮住她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疤。
其实,她想遮住这道疤不是因为她在意自己的容貌,若真在意,怎么说她都得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然后不见人。
只是这道疤与其他伤疤有很大的区别。
这是唯一一道令她厌恶的疤。
——是她企图自杀留下的。
之前就有说过。
她至始至终只有自己。
出生便被人抛弃,一直被孤儿院收留,虽然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没做出虐待儿童这一类事情,但孤儿院那么大,孩子那么多,他们的工作仅仅是养活他们,而不是什么心灵、人生的导师。
所以她活得一直很孤僻。
后来被一对难以生育的夫妻领养。但养父家道中落的同时又有了亲生孩子,于是在某天风和日丽的午后,她被丢到了三无地带,从此开始阴沟老鼠的生活。
或许有人觉得她很惨,但事实上她对这种感觉很模糊。
她确实很惨。旧伤未好新伤又起的日子确实难熬、肚子饿地近乎晕厥的感觉也很难受,更别说被人欺骗、被人毒打、被人当做物品买卖……确实痛苦。
但也不是不能忍耐。
生活嘛,都这样。
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就不惨了吗?
当她经过黑/手/党开的非法赌场,总会看到那么几个上层打扮的人士输得倾家荡产,狗一样的乞讨宽限时间。
当她路过一户户人家,灯光倒映出的人影也并非都是圆满的,有家暴的场面、有吵到不可开交的场面、有嘶声力竭质问的场面、有跪地求饶不要离婚的场面……
再经过三无地带的擂钵街,有死人的尸体、有为一盒剩饭争抢得头破血流的孩童、有欺骗、有诱拐……
所以相比之下,她的生活或许很惨,却也没到‘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种绝望的地步。
但——
有一句很矛盾的话适合她。
虽然眼下的生活不是不能忍受,也并没有绝望到想自杀,却也不太想活,因为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承担这些活着带来的痛苦目的为何?
她思考了很久,思考无果。
所以她选择死亡。
但就在那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活着。
“为什么要活着?”
“活下去就知道了。”
她对‘活着’这一说没有太多执念,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知道那个答案。
于是,面对几乎无法实现自救的上吊自杀方法,她凭借一股近乎偏执的求生欲抢下了一份生机。
作为其代价就是一道抹不掉的伤疤。
一开始她也不在意,一道疤而已。无论是作为勇士的勋章还是被人唾弃的丑陋疤痕,它在她的身上留下的印记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而她也继续寻找那个活着的答案。为了找到这个答案,她仿佛拥有了不死之身,无论哪种绝境她都能活下来。
不过也有过数次险些丧命的情况,其中有三次便是她警惕心不够引起的三次被骗。
于是她便通过这血的教训学会了一点——人只能相信自己。
所以就算之后遇到了善良之人,她也冷漠、更甚者恶意相待。
比如会有路过的行人觉得她可怜或是以为她是什么失踪人口,想帮忙,她直接漠视,如果对方还不死心,她便会拿匕首威胁。
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不管是好心还是恶意,被这么对待肯定会放弃,甚至会唾骂她活该如此。
也曾遇到过在她生病发烧把她带回家暂时收留的人。有不怀好意的,也有日行一善的,但不管是何种,都会在她三两次冷漠和敌视下选择放弃照顾、或者干脆丢出家门。
当然也遇到过有耐心的好人,比如把她捡回由未成年成立的武装组织的‘首领’。那确实是个好人,就算她将刀子挥到他脖颈处,对方也会顾自理解为她是在自我保护,非但没有责怪她,还让出了自己的食物。
只可惜,他也是个可怜人,他所认为的同伴在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是同伴,而是饿狼盯上的羊。
她一向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知道迂回话术是什么。所以在知道这件事后,她曾向那人发出过邀请。
——要和我一起逃吗?
无头无脑的话,外加只是相处没几天的陌生人,更别说他与她之间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于是这话一出,自然没被理解。
不但如此,还被组织里其他人的知道了。
饿狼是不会分食的。
异类也是不会被接受的。
于是那些人一开始还收敛自己的恶意,把她视为同伴,而后趁那个人不在,利用虚假的笑容想骗她去送死。
只可惜她只相信自己,一早就撞破了那些人的阴谋,完美避开了人为死局。
此后,她愈发坚定‘只相信自己’这件事。
——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她靠着这条理念在混乱的黑暗中活了下来。
她想,活着难道只是力求不死?
她依旧摸不到活着的意义。
直到——
那片黑暗被人捅开了一块口子,一束光照了进来。
她才知道原来活着的意义是追逐光明。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家伙带来的。
她依旧对一个善待自己的人充满恶意。
恩将仇报,宁愿错杀也不愿被再次欺骗。
故意把便当盒当垃圾丢掉,明明知道那是新买来的餐具品。
就算知道在人熟睡的时候被一动不动盯着看会受到惊吓,也只顾及自己不想被骗的感受。
……
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情。
因为她知道,反正结局不是被欺骗就是被丢掉,她没必要为了一点好处而去讨好、迎合一个人。
但这个人太奇怪了。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同样是救人,其他人或是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拯救者的姿态,或是自动把她定义为需要被拯救的可怜人,亦或者她就应该被他们以他们想要的方式救助。
就好像他们救人从来不是为了真正的帮助某个人,而是自我感动,然后体现自我价值。
而她就是那件用来体现他们是善人、好人、无私的救助者的工具。
没有人在乎她在想什么。
她明明不觉得自己哪里可怜却要被那令人恶心的同情的目光相待。
也没人在意她为什么害怕某些字眼。
甚至还会在她有应激反应的时候不耐烦地说“至于吗?”
可这个人没有,至始至终,他好像真的只是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明明一个人生活也不是很富裕,却也不会向别人那样说:“看,这是我为你特地买来的东西,我对你好吧?”
无论是新的洗漱用品、新的衣服、亦或是新的便当盒,他从来都没说过‘我是特意为你买的’这种话。
就好像也曾有收留过她的人给她买过新衣服,也有忘记过去掉吊牌的事情。
“噗,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来,我帮你剪掉。”
她曾被人用剪刀戳过手心,于是她本能的反抗,伤害了那个‘好人’,结果自然被人扫地出门。
至始至终,也没人和她说过为什么要去掉连着衣服的吊牌。
只有他告诉了她答案。
——把吊牌去掉,这样你会舒服一些。
于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只长时间蹲在黑暗里的老鼠被人丢到了阳光下,惶恐不安。
也从那一刻开始,不知怎么,她向来不在意的脖子上的那条疤成了她有些自卑的存在。
而那人总能看清她在意什么,把能遮挡住伤疤的围巾给了她。
明明只是陌生人,他却好像每一次都能从她的角度出发看问题,从来没当过高高在上的施恩者。
他用的语句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征求语句。
“我可以……吗?”
“这样可以吗?”
“等一下我会……可以吗?”
“这样你会了吗?”
“需要我帮你吗?”
他永远都在征求到她的意见后才做事,也从来没有因为她不具备的基础常识而嘲笑她。
她不怕疼。
如果怕疼的话,是不可能在那被常人定义为绝对痛苦的经历中活下来。
想要活下来,就不能怕疼。
所以就算她的双腿骨裂,她也能忍住。
毕竟程度还不致死,不是吗?
但是——
“你伤那么严重,你不疼吗?”
“疼。”
“疼的话你应该告诉我。”这是相处的两天以来,他第一次用了略带命令的语气。
“为什么?告诉你我就不疼了吗?”她以为对方终于也要露出那副刚刚在上的施救者的姿态。
结果对方只道:“不会。但告诉我,我就知道你疼不疼了。”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好疼。
不只受伤的双腿,还有别的什么地方。
这个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的。
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清醒的认知。
所以才会在对方那通近乎把她愿意挤出来的信任完全打碎时,她才会近乎疯魔地不顾一切冲向对方。
那一刻,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叫不安、愤怒的情绪。
那种情绪是她以往无论经历什么背叛与抛弃都不曾拥有的感情。
但结果看来,那只是她的臆想,对方并没有欺骗或伤害她的打算。
在对方不胜其烦的一遍遍解释中,她冷静下来,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从来没有产生过后悔、愧疚的她在那一刻胆怯无比。
她不敢说话,不敢回应,不敢去看自己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口。
虽说对方急匆匆出门是因为工作任务,但她总觉得那是不耐烦的表现,那是对她失望的表现。
如果放在往常,她绝对不会等着被人赶走,等着被人讨厌,因为她不在乎,也不屑那种施舍。
她应该跑的,在对方主动开口让她这个麻烦的家伙滚蛋前她应该走的。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走。
她想,至少道个歉吧。
道完歉再被赶走也没关系。
然而,明明是她的错,那个人回来时却带着赔罪的阅读刊物,明明自己已经发烧得意识有些恍惚却还是下意识在意她的感受,就好像她没有错,是他的错。
可是……明明是她的错。
真的是她错了。
“对,对不起……”
她第一次说出这个明明很日常却生疏不已的词语。
而那一刻,她头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过往。
如果她是个正常人就好了,就不会像只刺猬一样见谁都展开自我保护。
如果她读过书就好了,就不会连道歉都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没有诚意的话。
如果她有生活常识、会识字就好了,就不会在对方生病的时候束手无策,连药上面的字都不认得。
原来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悲惨的、值得同情的人物。
而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她一直躲在黑暗中,所见的也只是黑暗,没得到过最最正常的东西,也没见过什么光明,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缺陷。
她是一只躲在黑暗里太久的怪物。
现在,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她不后悔从黑暗里出来。
‘光’这种东西,总是令人贪恋的存在。
就像快溺死的鱼渴望水、井底的青蛙仰望高空飞行的大雁、丛林的灌木拼命抢夺那份从巨树缝隙间露下来的一点阳光。
她也一样,沉沦在这份温暖的柔光里无法自拔。
她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