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声音嘶哑而又哽咽, 定定地望着纪宁,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继续。
“他才二十五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相信……我们都不相信, 陈迁和管芦雪和鸿雪无冤无仇, 他不会这样做的。”柳眉有些崩溃地抚面,掩住难过, “他真的、真的没有理由这样做……”
纪宁捏紧了手心, 望着柳眉这样挣扎的面容, 心里有些难过,但事实如此, 他不得不残忍地开口,轻声反问:“柳姐,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理由呢?”
熊熊烈火中那样掷地有声, 从眼底喷薄而出的浓浓恨意,纪宁亲眼所见的狠辣与报复, 烧焦的人肉气息裹挟着的怨恨……
柳眉说没有动机, 纪宁却在心里轻叹。
他有,只是藏的太好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没人相信他会是这样疯狂的一个杀人狂魔。
纪宁的问题让柳眉浑身一僵, 不可置信地抬眼盯着前者,原本前倾的身体猛地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仿佛再往前一寸,就要踏入万丈深渊。
“怎么可能!他一个警察跟人无冤无仇的!他有什么理由要弄死这两个人!”汪常腾一下站了起来, 挺拔的身影投下, 加上紧绷到几乎青白的脸色, 显得极有压迫感。
他指着纪宁的脸吼道:“你别他妈胡说八道,给我把话给说清楚!”
“汪常!”柳眉厉声,喝住了情绪暴走的男人,压抑着嗓音道,“如果你没有办法保持冷静,还是回去吧。”
她没理睬汪常的神情,转向纪宁,整理了情绪,注视着纪宁缓缓道:“宁宁,我知道的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你刚刚叫我一声柳姐,也就说明我们之间的情分还在……”
“所以我希望、我恳求你,把当天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柳眉眉眼低垂,脸色怆然。
“如果……”女人说着顿了一下,声音有些破碎的叹息,“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最起码,给我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
她双拳颤抖着搭在退面上,语气中是深深的乞求,熬出了无数红血丝的眼睛饱含着卑微的哀求,恳切而炙热地直勾勾盯着纪宁,目不转睛。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两件事情上花费心神。
按照目前的条例,在所有线索指向温鸿雪,而犯罪嫌疑人已经确认死亡的情况下,这两件案子都会搁置,不再对死亡人员进行任何追责。
柳眉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不愿意接受温鸿雪死的不明不白,还背上了无数骂名,甚至要被冠以衣冠禽兽、草菅人命这样难听到极致的名声。
然而……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
纪宁在无声寂静中默然叹息,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嘭嘭嘭跳动的声音。
他低头望着被双氧水浸泡的发痛的几寸皮肤,眼前是一块一块包扎起来的纱布,眼神恍惚了片刻,似乎又回到了烈火吞噬一切,黑烟弥漫的恐怖火场。
清润的嗓音娓娓道来。
“那天管芦雪接了个电话,突然来敲门……”
……
片刻后,仍是一室沉默。
几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番叙述下来,也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事情。
但落在警局几个人的耳朵里,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而又折磨,经受着不断的心灵冲击、破碎而又不得已重组。
纪宁用尽量客观不失偏颇的词汇和语句,一点一点描述出了那天他亲眼所见,以及遭受的一切痛苦。
残忍、狠辣、老练、毒心……
“火势很大,屋里到处是泼洒的酒精和冥币……门被反锁了”
“他用麻绳把管芦雪绑在了火场……火烧得很快,她像是在火里燃烧……”
“他让管芦雪做选择,是放了她还是放了我……”
“管芦雪选了自己……”
“他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愤怒、痛苦又怨恨……”
但从始至终,纪宁都没有提到“苏云”。
屋里的人咬牙听完了火灾前后一连串的事情,却悲哀地发现,无论陈迁案如何,温鸿雪都无法从纵火案里安然抽身了。
在纪宁的描述里,如果说,管芦雪是狼心狗肺的恩将仇报者,那他就是坚定不移的刽子手,没有一丝一毫能为之开脱的言辞。
柳眉沉默着坐在原地,脸上的泪留了一串又一串。
汪常痛苦地抱着脑袋,颤抖的嘴唇一直喃喃着些什么,纪宁隐约听见几个字——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许承泽紧绷的面孔有些茫然的陡然松懈,从始至终注视着的瞳孔涣散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心则乱。
即便是最为警觉和机敏的一群人,在触及至亲至爱的挚友亲人时,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望而却步,惘然无措。
但纪宁却知道,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出奇安静的屋里,望着最为镇静的许承泽,轻声问:“许警官,火警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许承泽愣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
“虽然火警那边接到报警电话后立刻出警,但火势太大了,整个204都被烧的一塌糊涂,屋子里一切痕迹都被烧毁了,完全无法恢复火灾之前的原貌,所以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纪宁安静地点头,算是听到了的意思,他又补充着问了一句:“是居民报的警吗?”
火灾这种极易造成重大伤亡的灾难,一般都会对报警情况进行登记核实,也是为了防止有些人嬉闹造成的警力浪费。
说到这里,许承泽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些,说:“根据火警那边的通话记录,报警人当时语速十分急切,只来得及提供火灾发生地点就挂断了电话,应该是忙中慌乱,那边的同事事从紧急,也就没有追问。”
“那时间呢?”纪宁又追问了一句,指尖捏在被单上,显得有些急迫,“报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要具体到哪一分钟,哪一秒!”
许承泽一怔,从口袋里翻出手机:“稍等,我来看下记录。”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很快,收回眼神,开口道。
“19:14:38。”
“记录显示,报警人是在这个时间点打的火警电话。”
纪宁高度紧张的神经忽地绷断,像是被什么人轻轻一扯,然后如蛛网一般溃不成军、断裂开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喝水,苹果滋润过的嗓子又开始重新干哑,他捂着砰砰作乱的胸口,游魂似的飘出几道声音:“如果我说,在我打开手机看到19:23分这个时间的时候……”
“火灾还没有发生呢?”
“什么!”
“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几道男女尖锐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在原本寂静的病房混合出叫人耳膜几乎被撕扯碎的痛觉。
纪宁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无力,心里有些莫名的酸楚,他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我确信,204在七点二十三分这个时间点,没有发生火灾。”
纪宁知道,自己只差最重要的一环,就可以将一连串事情完美的串在一起了。
温鸿雪的心思很好懂,但也很难猜,纪宁不知道他在做出这一系列决定的时候,究竟在黑暗和光明中蹒跚徘徊了多长时间。
望着柳眉等人日日相对的面孔,和背后,那叫苏云的亡人遗像,他又接受了怎样的拷问。
纪宁长长的睫翼抖了抖,雪白的床单糊在一起,视线被升腾的水汽遮掩,有些模糊不清,连同声音也有些微微的颤抖,带着拉长的尾音:“如果19:14分,在这个火灾明明没有发生的点,却有人未卜先知,打了火警电话……”
“你们说,这个人,他会是谁呢?”
所有人的心里涌上同一个问句——还能是谁?
柳眉迅速擦干脸上的眼泪,镇定地安排:“小许,你去联系火警那边,调取完整的通话记录拷贝一份,安排底下人去现场摸排,手机、sim卡……一定要细!”
备受煎熬的内心终于得到一丝宽慰,柳眉很是果决,也许她所做的并不能给事情的定案带来怎样的变数,但却依旧义无反顾。
纪宁眨了眨眼,眼眶有些发热。
他转了下身,按下呼叫铃,小护士很快就推门进来。
纪宁向她要来了他在火灾发生当天穿着的衣裤,手指在中裤口袋里翻了翻,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卡片。
因为体积实在微不足道,夹在口袋裤缝里,谁都没有发现。
他将嵌着金属面的小卡夹在指尖,递到了柳眉面前:“我想,你们想找的,应该就是这个。”
那是纪宁蹲在灌木丛里,被蚊子叮得满身包,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
——一张SIM卡。
……
柳眉等人如获至宝,颤抖着将SIM卡放进证物袋,汪常死死盯着那个塑料袋,眼里的激动几乎要按耐不住,恨不得在原地就勘验物证,又生生忍耐住。
警局的几人拿了想要的东西,哪里还能在原地坐得住,几乎是没几分钟,就告谢离开了。
纪宁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将这些人指向另一个方向,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苏云。
郁州推门而入,正遇上掀开被子下床的纪宁,双眸顿时凌冽几分。
才被嘱咐好好修养,下一秒就被抓住意欲溜出病房,纪宁望着郁州不虞的眼神,顿时像是踢翻盆盆奶被抓的小猫崽,小心翼翼地缩了缩脖子。
他不想被打屁股啊!
……
“就是这儿?”
郁州望着挂着破旧招牌的两层小楼,眉头皱到一起,脸侧还是崩的很紧,显然还是不太乐意。
这两层小楼周围的人家几乎都已经搬到了别处,偶然有人,也都是个别垂垂老矣的留守老人。
不少家老式的玻璃窗四散敞开着,挂满了旧时的尘埃和蛛网,又或是风吹雨打,碎的彻底,墙根下堆着稀里哗啦的玻璃片,混合着掉的斑驳一片的墙灰。
是一片早就荒芜了的城区。
纪宁坐在轮椅上,身上搭着太阳伞,然而伞下的身上却穿着反常的长袖长裤,他着急地推了推身后的男人,催促道:“哎呀你的手才包好,别推我了,医生都说了这个是电动的,我自己操控就行了,你别再伤到手……”
纪宁气鼓鼓地望着郁州,大有他不松手自己就不往前走的架势,两个人在大太阳下僵持了几分钟。
尽管遮着伞,但烈日高悬,粉白的小脸上扑簌簌出了好多汗,唇色也有些发白,纪宁还没恢复好,强行出来已经是郁州的底线,现下这样,后者哪里还顾得上和人争这点小事?
尽管不乐意,还是只能闷着声松手。
进屋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门上摇摇欲坠的招牌——晨星孤儿院。
苏云的过往随着时间引入尘埃,不再那么好调查,但是温鸿雪的过往事迹却可以在网上寻找到不少蛛丝马迹,追着过往的一些报道的字里行间和论坛评论,纪宁找到了这个温鸿雪18岁之前的家。
同样,也是死去的苏云的。
“咳咳咳……”
年久失修,门一打开,新鲜的空气扑入,阳光照射出无数被惊扰的灰尘,翕合着朝门口的生人追来,扑向长久不见的面孔。
纪宁被呛得直咳嗽,捂着口鼻在轮椅上蜷缩起身子,还没好全的肺部一阵阵刺痛,眼角溢出晶莹的水光。
郁州毫不犹豫地一抬手,扯着轮椅退出了漆黑一片的阴影带,从口袋里掏出口罩给纪宁带上,隔绝了飞散奔腾的灰尘。
两人吃到了教训,没急着进去,直到无数的尘埃嬉闹够了,偃旗息鼓,才重新踏进这块破败的房屋。
尘埃像是沙漠,将一切能遮掩的表面都盖上,随着两人的踏入,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和两行车的辙痕,光线幽森,只偶尔能照到墙面上几幅已经褪色的照片和奖状,地面上的桌椅板凳翻到,是一片狼藉。
郁州小心地环视了四周,确认地上没有其他脚印的痕迹,才点点头,带着纪宁四处查看。
几乎是一片废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纪宁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楼梯走道两侧的展览墙上。
应该是走得匆忙,又或者是无人认领,墙面上的张贴的奖状和活动照片仍旧排在原位,只是上面的彩色已经斑驳陈旧,掉的七七八八,偶尔有几张幸存者,接着模糊的日光,勉强能看清人脸和小字。
那个时代的照片,还习惯于在最下方或者右侧,记录上拍摄的日期和文字。
可能因为相框的昂贵价格,几乎所有照片都光秃秃地被贴在墙面上。
只除了唯一的一张。
风有些阴冷,纪宁缩了下手背,环视四周,在照片墙中,几乎是一眼就望到了那张被橡木框包装的完好的照片。
相框上堆满了灰尘,遮盖住了厚厚的玻璃。
纪宁掏出纸巾,擦了好几次,才勉强能看清玻璃相框下面的合照——那是张三人合照。
最左侧的男孩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可以看出清俊的样貌和眼中的桀骜,抹去身上捡漏的白色体恤,像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一样出众。
他笑的热烈,和最右侧的女生一左一右,笑的灿烂又好看。
两人中间,站着一个明显小上几岁的小男孩,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对着镜头似乎有些腼腆,虽然在笑,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住了下唇,好看的小鹿眸子躲闪着朝一边望去,眉眼弯弯,唇颊还有个小酒窝。
虽然还没张开,但放在那个年纪,气质已经十分清秀。
左侧的人虽然骨骼上有些许变化,但大体相符,纪宁一眼就认出来是温鸿雪,最右侧的女生倒是很陌生,却奇怪地隐约透出些熟悉。
最吸引纪宁目光的,还是中间站着的男生。
异样的,隔着玻璃,这人在笑,却让他有种发毛的怪异感觉。
纪宁隔着玻璃,摸向中间人有些模糊的脸,看了一会,他微微动了下手指,遮住中间男生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嘶……”忽地,纪宁倒吸了口凉气,终于发现了那隐约叫他后背发凉的来源。
他猛地将照片递到郁州眼皮底下,急切地确认道:“郁哥你快,这人、这人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尤其是眼睛、眼睛特别像!”
郁州皱眉看了半天,纪宁的样子几乎已经刻在了他心里,不需要调动就自然浮现出一动一静、一颦一笑,看到相片上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哪哪都不如面前的人顺眼。
但死者为大,又不好直说。
半天,郁州憋出了一句:“……我看不像。”
纪宁愤愤瞪了他一眼,收回了手,没在管不老实的后者,沿着相框边,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卡口,取出了里面有些泛黄的老相片。
翻到背面,刻了两行小字。
——拍摄于2007年5月3日,春。
从左至右(依次):温鸿雪、苏云、陈荷
纪宁心里一颤,不可置信地将照片翻转到正面,盯着中间人有些模糊的面孔,心脏跳得更快。
苏云竟然是个男生?!
就在这时,郁州忽地一动,将纪宁拦在了身后,眼眸微眯,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那是最后一张,小心点,别弄坏了。”门口阳光倾泻,伴随着靠近的脚步声,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
半明半昧,纪宁看清了那人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