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憩山,高不过百丈,方园只有十里,虽无常年的云遮雾罩,倒也峰奇岭峻,万木苍郁。半山腰的白鹤观,据说曾有真人在此飞升登仙,历史上黄冠云集,鼎盛一时。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如今早已盛况不再,落得个楼倾殿塌,兔窜雉飞。
天下道观分为两种,一是子孙庙,二是丛林庙。子孙庙由师徒之间代代相传,庙产可以继承,有专属的门派;丛林庙不允许收徒,庙产不能继承,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同所有。
白鹤观属于子孙庙,当家道长为憇山派第六十八代传人李会明。
孑然一身的李道长七年前不知从哪抱来刚出生不久的李弘景,抚养不足五岁,自己却离观出走了,云游不知所踪,至今杳无音信。
山里的日子平平淡淡,更懂春暖冬寒。师傅一去两年多,当归不归,小弘景想念师傅的心情愈加强烈。
恰逢仲春,天刚露白,七岁的李弘景侧躺在观前青石条上,胖乎乎的右手托着圆嘟嘟小脸,嘴里干嚼着枯干的老人参,偶尔瞄一瞄前方与外界唯一相连的青石小径。
起风了,风很大,吹得高大茂密的松树林哗哗作响。
“怕是要下雨了吧?!”李弘景懒懒起身,打算就此回观。
路口冒出一个戴着眼睛斯斯文文的中年人,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满脸通红,气喘如牛,像是跑着上山的。
“请问……请问李会明道长在吗?”
来人步履艰难地走到跟前,一边问,一边扫视四周,瞧着破败不堪的道观,微微蹙眉满怀心事。
“师傅出去两年了,啥消息没有呢,请问您是?”
“不在啊,坏了……唉,这可咋办?……咋办啊?”
中年人傻愣愣杵在当地,焦躁不安地自说自话,像是没听到李弘景的提问,。
李弘景打小就被师傅教育要心静如水,处事不乱,见中年人如此神态,不屑地撇撇嘴,也不想再理会,转身要走。心里惦记着把不久前才晾晒的衣裳收起来,风越刮越猛,抬头望望天,乌云开始聚集,看样子,雨马上会下来。
“小……小……小师傅,你会看病吗?”中年人寻人不遇,心中甚是不甘,踟蹰片刻,随口一问。
“看病?会那么一点点!”李弘景回答得非常干脆。
听说李弘景会看病,中年人稍稍露出一丝尊重,上下打量着李弘景,眼神充满期待又饱含质疑。
“小师傅,是这样……我们镇长带队下乡,走到你们这儿,突然说自己恶心腹胀,全身病痛,还冷汗不止……后来越来越严重,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现在躺在老乡家。听村里人说,李道长医术非常高明。既然李道长不在,是不是可以请你去瞧瞧?”
“福生无量天尊,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请施主稍等,我先去屋里拿几样东西。”说罢扭头,依然慢条斯里,趿着圆口道鞋,“啪叽“啪叽”回了道观。
李弘景说话不紧不慢,表情非冷非热,中年人心里有些不爽。小道士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普普通通,也不知医术怎么样,可这副超然物外的做派,让本就心慌意乱的他更加着急抓狂。
中年人名叫王耀仁,半年前才当上柏坊镇办公室主任,穷苦人家出身,少时丧父,体制里摸爬滚打十多年,没关系,任劳任怨,饱受人情冷暖。原以为只能一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干事,没想到被新来的镇长看中了,立马被提拔上来,正满腔热血,准备一展平生抱负,谁想到眼目前出了这档子事。
“要是镇长出了意外,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自然会跟着倒霉。到时,来自方方面面的责难……”王景仁越想,心越乱如麻。
天色渐渐变暗,开始有雨粒儿稀稀拉拉往下掉,很快就暴雨如注,伴随阵阵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王耀仁转瞬间被浇了个透身凉,湿淋淋衣服紧贴身上,冰冷寒意难受地往骨子钻。
好在没等久,李弘景戴着大大斗笠,披着长长蓑衣从道观里出来了,怀里揣着个暗黄色的布袋,还给王耀仁带来一把很有历史感的赭紫色油纸伞。
两人顶着狂风骤雨,踩着满地积水,跌跌撞撞下山了。
山脚黄泥塘村村民李广寿家的偏房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床上躺着的刘镇长身上。刚过不惑之年的刘镇长面色苍白,呼吸短促,口唇有些发青发紫,躯体还不时抖动几下。
“李丛江,你这老东西,再好好想想,一定要想出个法子,镇长要是出了意外,我他娘的扒了你的皮!”
说话的是站在床头的柏坊镇农机站郭福林站长,他是王镇长这次下乡的主要随从,跟王镇长又是高中同学。黄泥塘是他的扶贫对点村,跟大家混得熟,在当地还蛮有威望。
“郭站长,这不在想嘛,可王镇长这病,咬手啊!”李丛江是附近唯一的村医,据说很有些本事。此时半坐在床旁的短脚竹椅上,脸露难色,一筹莫展。
“福林……你怎么能……能这样说,怪不得……人家,乡亲们……没事,别听他……咋乎。“
王镇长艰难地睁开双眼,用责怪的眼神瞅了瞅郭福林,然后安慰的目光落在李丛江身上。
李丛江心里一暖,哽咽着,“王镇长,都怪我学艺不精,老朽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这鬼天气也真怪,刮风下雨又雷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让开,让开,医生来了!“
王耀仁一边嚷,一边扒拉着人墙,后面跟着已经卸下蓑衣斗笠一身道袍的小弘景。
人堆霎时分开,中间让出一道来。
很快,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是个小孩?”
“看起来还有些傻。”
“不是开玩笑吧?!”
……
郭福林心急如焚,王耀仁的到来,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只是这希望很快化作了失望。
“王耀仁!你他娘的,发哪门子神经……死出去这么久,你找的医生呢,医生在哪?还有那120,时间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没见来……那帮混蛋都死绝了吗?“
他自然瞧见了李弘景,但打死也不会相信,李弘景就是王耀仁找来的所谓医生,简直是乱弹琴,忍不住张嘴就吼。
“哎……哎……郭站长,李会明道长不在,这是他高徒。“
王耀仁尴尬地涨红脸,可怜巴巴斜瞟着李弘景,自己也觉得不靠谱,怎么都像是在敷衍塞责。
“请让开,我瞧瞧。“
李弘景没有理会周边异样的目光,以及来自郭站长的诘难,冲还愣坐着的李丛江摆摆手,示意他靠让开。
李丛江不情愿地站到一边,自己好歹也是医道世家出身,一大儿把年纪,被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支使,心里特窝火。抬头瞅一眼郭福林,郭福林圆睁双目,沉着脸,没有吱声。
李弘景身高不够,站在椅子上给王镇长把脉,病人的脉像很弱,需要重按才能感受到跳动,但速度很快。再看看瞳孔,已经扩散,肘膝以下,冰凉冰凉的。
“把嘴张开,让我看看舌头。”李弘景冲病人命令道。
王镇长虽然闭着眼,大伙说的话可一句不落地听在耳里。从搭在自己的腕上的手,也能感受到给自己瞧病的只是一个小孩。自己然道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那匹死马了吗?心中不由得一阵悲伤,对李弘景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
李弘景往前凑了凑,深俯下前身,伸出手用力捏开王镇长的嘴,王镇长的舌头不自然地伸出来。
“你在干什么?胡闹,简直胡闹!“
郭福林愣了,李弘景的模样本就无法取信于他,刚才无礼的举动让他更添怒火。
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李弘景仔细看了看王镇长的舌头,轻轻点头,心里有了底。结合病人表现的症状,以及王耀仁山上的描述,基本能判定是食物中毒,并引发了重度的心脏不适。
“最近两天,病人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明的东西,特别是野蘑菇之类的?“
李弘景不再沉思,问向身边几个靠得近的人,语气非常沉稳。
“是……是……昨天中午,我们喝了鸡肉蘑菇汤,蘑菇是山里现采的。“王耀仁闻言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点头,急忙回答,还挺了挺腰杆。
郭福林也宽心不少,面色立马转霁,既然说上了病因,说明事情就有转机,看来小道士还真两把刷子,不由得高看了李弘景两眼。他心里寻摸着,不知该称呼眼前这个小孩子为小道士还是小师傅,最终觉得叫小师傅顺口些,”小……小……小师傅,你……您看怎么治?有把握吗?“郭福林问得小声,害怕得罪小道,更怕希望落空。
“福生无量天尊,没问题!还来得及。不过,要是再拖一两个时辰的话,能不能救回来,我就没法打包票了。“
李弘景一边回答,一边从容打开暗黄色布袋,里面露出两三个青花瓷罐,还有黄梨木打造的针灸盒。
虽然说这话的只是丁点儿大的小小孩,已经有人把悬了很久的心放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并朝李弘景指指点点。
“听到吗?小道士说没问题,不会是蒙人的吧?”
“这小道士看起来胸有成竹,说不定人家真有金钢钻。”
“嗯,口气挺大!不知道是不是信口雌黄。”
……
李丛江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连他都束手无策的病例,一个学会走路没几年的孩童,居然敢大胆海口,真是蚂蚱跳塘,不知深浅。
“小子,王镇长是食物中毒,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是……只是……这毒……中得脦深,要治?可没你说得那么简单!万一没抢救过来,这……这……你可担不起这责任!”
李丛江心情很复杂,把话说得很重。说完,却心虚地瞥了一眼郭福林。他的话非常不合时宜,郭福林听了很不舒服,双目圆睁,冷冷地瞪了一下眼前这个干瘪瘪老汉,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李丛江一直没弄清病因,郭福林是清楚的,没弄清也就罢了,紧要关头还跳出来作怪,这会儿恨不得一脚踢过去。
李丛江心里一激灵,知趣地躲进人群中。
李弘景没被李丛江的话影响,从瓷罐里取出人参片强塞进王镇长嘴里,点燃艾条,依次温灸病人的百会、关元、气海、神阙、足三里等穴,然后从盒里取出成套的银针,这套粗细长短各异的银针,皆由传说中广西猫儿山银母锻造,要是落在识货人眼里,当是稀世珍宝。
好个李弘景,信手拈起银针,分别扎向王镇长人中、颊车、曲池、内关、中脘、足三里、三阴交、涌泉诸处,整个施救过程行如流水,让人眼花缭乱。
王镇长脸上的痛苦表情眼见着逐渐转轻,有了血色,身躯慢慢松弛下来,不再无意识地颤抖,呼吸也较之前平稳了许多。
众人瞧得目瞪口呆,整个屋子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清晰地听到。
李弘景似乎用尽了气力,疲倦地瘫在椅子上。所有人此时瞧他的眼神,已大不一样,仿佛其身上散发着神奇的光芒。
“名师出高徒啊!“良久,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当然,李道长是什么人,医术高明得很呢,他的徒弟当然错不了。打一开始,我就认定这小子准行。“紧接着,又响起一人洋洋自得的声音。
“得了吧,黑皮仔,你娘巴伢的,使劲吹!李会明道长,你才见过几回。“
“李道长给我娘瞧过病,我当然了解他。“
……
“嚷什么嚷,大家都静一静,娘杂拐的,一堆憨货。“郭福林不耐烦地制止住有些失控的场面。大家的目光重新投向床上躺着的病人,虽然明显有所好转,情况依然让人担忧。
隔了三五分钟,李弘景起身了,把王镇长身上插着的银针轻轻捻了一遍,又重复坐下,如此几回。
门外院场上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四五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冲过来,久等不到120,终于姗姗来迟。
李弘景取出病人身上的银针,让出位置,方便赶来医护人员转移病人。
很快,大家一窝蜂拥去外面。李弘景收好东西,取得留在大堂的蓑衣斗笠,迈着轻松的步子出来。
雨过天晴,天气真好。
救护车走了,围观的村民还没散去,王耀仁也在等他。
“小师傅,今天可得好好谢你啊,请问叫什么名字?”王耀仁一脸灿烂。
“福生无量天尊,李弘景。”
“弘景啊,我呢,马上得走,你一直呆在白鹤观吧?过几天,我们就过来看你,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说罢,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钞票,五十,一百的。生怕李弘景推辞,强行塞进李弘景的布袋里。
师傅离开两年了,留下的钱不多,已经花得七七八八,正愁呢,瞌睡遇上人塞枕头。李弘景开心不已,打开布袋,瞧了瞧里面的钱,小脸露出少见的笑容。
王耀仁慈爱地看着小弘景,李弘景开心,他更开心。只是心里嘀咕了一句,“看起来象个世外高人,原来也是个小财迷。”小财迷就小财迷吧,他也不以为意。
王耀仁开车走了,村民们簇拥着李弘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聚越聚多。
李弘景无所谓,旁若无人地走向村口小卖部,他要顺便采购些面食和日用品。
店里只有老板娘在,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弘景她认识,白鹤观李会明道长的小徒弟,偶尔会来店里买东西,可今天怎么跟了这么些街坊邻居,这些街坊邻居跟打了鸡血似的,个个脸上放光。
李弘景选好所购之物,装满两个大塑料袋。一路尾随的乡亲中有人自告奋勇站出来,要帮他把东西送回白鹤观,不少人跟着响应,李弘景自然求之不得。
小卖部老板李浩也是跟随者之一,李弘景来店里买东西,让他感到非常自豪。虽然李弘景以前也来,可以前不知道他身怀过人医术啊。
李浩大气地免去了李弘景所有费用,还多添了一桶花生油和一袋大米。
大家争先恐后抢过,肩扛手提,众星捧月般把李弘景送回白鹤观。李弘景至始至终表现得心安理得,没有一般小孩的拘谨和不知所措。
一众人等告辞下山,依然保持着强烈的兴奋,返回路上热议纷纷。
“神!”
“天才!”
“前途不可限量!”
“他娘的,人比人气死人,回头真想把我家那臭小子给扔了!”
“我家丫头也是,傻不楞登的,一天到晚,除了疯,啥也不会。”
……
当天晚上,村头村尾,一阵接一阵响起小子丫头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真是好没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