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千凉的眸子深了深,想起雨下两人的谈话。
过去的事,她本全不在意。莫棠若是要听,她本可以全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竟是不知,此刻自己却是犹豫了。
或许是少女一句“不准随便离开”终究是让这从来孤身的人颤了心,冷淡的魂灵竟也有了害怕的情绪。
害怕,自己的真实会让这人也避她不及。
那时,还会有人让她不要离开吗?
她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紫色的眸子轻轻略过少女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薄唇轻启。
“我以前便是被冥陵城的人领养,也从此,有了一个妹妹……叫穆千寒。应该说,我的名字便是因她而起。”穆千凉顿了顿,神识下意识地扫过被她放在储物袋中的不世,“我这个妹妹……让我不大明白。”
“她性子怪于常人,喜好以他人苦痛取乐,在我的事上,却总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举动。”穆千凉蹙眉,“我虽见惯了人心,却往往不能明白她是出于何种目的去做一件事。”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蛮荒,是因为她。但是,不世,只可能是她送来的。既然已不再需要我,为何又要把我的剑送来?她明明说过……”穆千凉顿了顿,眸中的困惑更深了,“说过恨我。”
是的,记忆中千寒的确这样说过,还说过不止一次,甚至每一次都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将声音传到她的耳中。
但是她不明白,什么是恨,为什么要恨。
她总是按班就部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独来独往,和自己这位妹妹也交流甚少。但穆千寒总是跑来找她,和她说一些她不能明白的话。
听了穆千凉这简短的叙说,莫棠低头想了想,问道:“所以你被放逐到蛮荒还被判了极刑是因为……你的妹妹?”
穆千凉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侧了侧身子。
的确有些事被她刻意隐瞒下了,但至少她说的,都是真话。
“那你出来之后,想去找她吗?”莫棠挑挑眉。纵然还有诸多的疑问,比如,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人担起了极刑这最高的惩戒,毕竟在冥陵城建立至今的历史中,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被判以极刑。但这其中的细节穆千凉并没有主动提及,莫棠也便压下自己的好奇,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会不会再去找穆千寒?穆千凉淡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要去找她的理由。
闻言莫棠竟莫名松了一口气,她总感觉这人的过往会牵扯到什么不好的事,这下也好,不回去再好不过。
“那你的封印呢?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棠又问道。
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穆千凉直接解释道:“在我被送去放逐之地前,我肩骨上被刻下了锁灵阵,把灵力都封印在我右臂中。这锁灵阵是个子母阵,只要母阵还在,子阵即便遭到破坏也会不断重生。我有办法把这个子阵暂时破坏掉,但它终究还会重生。”
莫棠皱紧了眉:“这是什么意思?刻在骨上的封印,怎么破坏?怎么重生?”
“刻上去的阵法,销蚀掉自然就没有了,重生,再重新刻上去就行了。”穆千凉认真的解释着,没注意到少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你不疼吗?”莫棠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眼前的人,只觉得自己的心竟也随着那人漫不经心的描述揪了起来。偏生这当事人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淡然的好像在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
与莫大小姐相处了相当一段时间后,穆千凉自然能感到这人似乎是生气了,虽觉得有些莫名,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小心起来,连回答的话都带了几分谨慎的味道。
“疼啊。”她这不是疼得趴在桌上动都没动一下了嘛。
谁料眼前的少女仿佛更气了,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少女恶狠狠地咽了回去,又是一眼瞪过来,穆千凉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趴着,悄悄注意着少女的脸色。
良久,她似乎听得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呢喃道:“你该怕疼的啊……”
穆千凉轻轻蹙眉,仔细地在心里琢磨这句话,然而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莫棠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那这个锁灵阵这么折腾……你的身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吗?”莫棠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前的人一遍,好似用眼睛便能给这人瞧出一身毛病。
穆千凉顿了顿,答道:“我的灵识是‘附魔体’……”
“打住!”话还没说完,便被莫棠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很久了……”莫棠皱着眉,“你的灵识真的是‘附魔体’吗?”
应该不是的,早在穆千凉第一次告诉她此事时,她便没有全然相信。书中记载的附魔体与这人的情况有太多的不同,那时她因着两人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熟便没有细问,现在因着这人的身体还有那所谓的封印总让她不大放心,她便趁这个谈话的机会问了出来。
穆千凉显然也有些惊讶少女会突然问起这个,微微沉默了片刻。
“你就当是附魔体吧。”她轻声道。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不是了。
到底是什么,她没有说。
但她不过微微停顿,看向少女的眼,认真道:“因为这个灵识,我是不死之躯。”
所以,不用担心她的身体。
莫棠闻言愣了一下。
不死之躯?她这下倒是更加好奇这人的灵识到底是什么了。毕竟从她看过的所有书上来说,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到了有什么法子可以拥有不死之躯,即便是到了最顶端的修灵者,也终究会有死去的一天。
不过这也正好可以解释这人那变态的恢复力,以及为什么在受过极刑后还能活下来。
可是……莫棠皱了皱眉:“没有什么副作用吗?”
世间万物都逃不过有得有失的定律,所谓的得到,不过是另一种失去。
穆千凉闻言默了黙,短暂的停顿后,终于在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有啊……”
“我失去了死亡的权利。”
这世间百般无趣,但她却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嘴边的笑,几分苦涩,几分无奈,几分……绝望。
莫棠猛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懂的。
她很早便思考过生死。这世间可能没有什么是公平的,但唯有一事是一样的,所有人都会死去。一开始她会因为这个认识而惶恐,对必然死亡的宿命恐惧,对自己无力改变这事实而愤怒。
但是,她是长在蛮荒的人啊。
入目的冷酷和血腥愈多,便愈是庆幸,庆幸无论是怎样无边的苦痛和绝望,终究也有它的终点。庆幸无论是怎样的牵绊与纷扰,也终究有完全脱身的一天。庆幸不论是怎样的悲痛与遗憾,终究也会随着死亡而一同消散。
所以她明白的啊,这世间最大的不幸,便是不死了。
短暂的安静后,穆千凉突然感到身体被一种异样的温暖覆盖,愣了愣,微微抬起了头。
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拥住了她。淡淡的暖香柔柔地将她裹住,就连后肩上一直叫嚣着的痛楚仿佛都缓和下来。
“我懂的。”
少女轻柔的话低低地从头上传来,落在穆千凉耳中,同身上那温暖的触感一起,让她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我懂的。”莫棠轻声地重复了一遍,一个温热的吻轻轻印在了穆千凉的前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一切完全是自然而然,她没有想太多,便轻轻地吻了这人。
穆千凉也终于从愣神中恢复了过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手轻轻地覆上自己被吻的前额。
“你有事要求我吗?”她眨眨眼,说出的话却让莫棠哭笑不得。
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要求她,转念一样,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亲这人,于是话在嘴边转了个弯,说出口已是变了个模样。
“我想求你……好好活着。”
莫棠笑着:“活着很美好的,千凉,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穆千凉愣愣地看着眼前娇笑着的少女,听少女继续在她耳边呢喃:“我还要你答应我,学会怕痛,你可不能只让我一人为你心疼。”
“学会了怕痛,就不要轻易再去解开那个封印,我也可以保护你的。”莫棠在穆千凉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拳头,“我是天才,不是吗?”
少女得意地笑着,明媚的笑意晃得穆千凉的心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垂下眼睑,这下意识的回避之举却是让莫棠不满地撇了撇嘴。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说到底答应本小姐没有!”莫棠狠狠盯着这人,大有她若是敢不答应就要叫她好看的意思。
穆千凉感受着仍残留在自己额上的那一抹软热,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怎么会拒绝呢?
“我答应你。”
这亲人求人的法子莫不是真有什么无形的神力?若不是,那她怎么总是无法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