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没有出乎卫东的意料,在他固有的印象中,自家小姐从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卫家搬来通州后,从一介外来者迅速壮大,起初也不过是开些布庄,做些胭脂水粉相关的小营生。
等到生意逐渐好一些后,却无端遭受本地世家排挤,吃过好几次暗亏,在多方打压下艰难求存。
卫东便是在那时被招进府,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当时也是年过三十。
完全是因老父病重,急需钱财,方才跑去集市自卖。本来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还真被选上了。
一般高门大户买下人,大都会选些年纪小的,得从小养起才更好教规矩。
而他之所以被买进府,完全是因为当时才十来岁的小姐,在旁跟老爷说了句,本地人更好用。
这笔卖身钱救了老父,便相当于救了全家,卫东是死心塌地要替卫府卖一辈子命。
而这么些年来,他也没让小姐失望过,仗着自己在市井中的人脉关系,帮着卫府解决不少事。
后面多亏大小姐有眼光,提议把家族营生重心,放在远洋来的商船上,以其稀有货物占据市场,方才迅速敛财造就如今的家业。
虽然过程中,的确是借了知府的威名,可其中内情却只有自己人知。
无非是为了要一个公平,好跟本地世家保持表面的和谐。
小姐甚至为此不惜名声,用嚣张跋扈的外表,迅速跟那些纨绔打成一片。
卫东方才那么说,不过是顺口求饶,此时听小姐话里透着深意,不由警惕问道:
“那依小姐意思,我这该做的事,还是继续得做?”
卫芸儿心情不是很好,本来这些天她再三思索,已经不欲跟宋游记死磕。
可偏偏昨儿来的客,帮她做出了决定。
“此事放手去做,无论是用明的暗的,务必尽快解决,莫要叫我失望啊。”
卫东面上一喜,有小姐这句话,他便没什么顾虑了。
“是!全听小姐吩咐,有您这句话,小的知道该怎么做哩。”
卫芸儿挥挥手将其屏退,自己仍端坐于厅中,可无论如何闭目沉思,心里总是觉得静不下来。
良久后,她起身离开,缓步迈入内院,穿过清幽秀丽的水榭,在一片花海里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娘,你果然又在这儿。”
妇人身穿紫罗色纱裙,发髻斜插一根镂空金钗,伸出的手腕上戴着玉镯,整个人被打扮的珠光宝气。
偏生一点形象不顾,蹲在那儿肆弄花盆,完全不肯让旁边丫鬟插手,上好的罗裙沾上泥点子,叫人一看便觉可惜。
“我从小做惯了活儿,手底下哪闲得住啊,你们也不让在院里种地,还不许我种种花打发日子嘛。”
“不是不许,只是家里那么多丫鬟,你好歹让她们帮帮忙。”
“活儿全给她们做咯,那我还拿什么打发啊。”
卫夫人站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把手擦拭干净,对着满脸无奈的女儿道:
“你这会儿怎么有空来管我,平日不是要忙着看账本嘛。”
“女儿有一事难下决策,想找娘亲商量。”
卫芸儿在娘亲面前,那是完全卸去伪装,先是将四周丫鬟屏退,继而拉着人坐到凉亭中,将自己烦恼的事一一道出。
“这事你莫要烦恼,既是她的意思,便照着去做,哪怕是把天捅下来,也自然会有人撑着。
我那表兄就算是不愿掺和咱家的事,也绝不会对她的事弃之不顾。
芸儿,娘亲一直教导你,做人要知恩,你该知道,她的事便是咱家的事。”
话说到最后,卫夫人脸色变得严厉,好似面前人敢说出半个不字,便不再是自己的乖女儿。
“娘亲说得哪里话,当初咱为什么要来通州,芸儿一直铭记于心。
这么多年都撑过来了,好不容易能为她做点事,我又怎么会不愿意。”
卫芸儿坦然面对卫夫人的盯视,说得全是心里话,她之所以要问上这么一遭,要的便是表舅的态度。
自家不过是商人,在城中再如何霸道,也不过是虚名,真要闹起来,怕还是要表舅出马。
卫夫人神情缓和,点点头道:
“你能这般想便好,娘也知道这些年苦着你了,只是你爹那性子你也清楚。
当初若不是咱娘俩逼着他来此,他是只想留在乡下做个土老财的,如今咱家也只能指望你呢。”
卫芸儿把头瞥向一旁,脸上并无半分脆弱或不甘,她盯着那些娇艳欲滴的鲜花,像是在跟卫夫人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咱家欠了两条命,总是该还的。”
古典雅致的亭台间,传出细密的谈话声,丫鬟们在远处恭敬等候,不经意发现个好玩儿的事。
一只黄鹂鸟落到石桌上,在夫人小姐的注视下,跳着脚离开,好像走这么一圈,只为吸引俩人目光。
它打着旋儿在低空中绕了几圈,扑闪着翅膀飞向池塘,竟蜻蜓点水般在水面嬉戏。
卫夫人看得有趣,也没心思再听女儿说家中营生,那些事她本就不太在行。
如今偌大的卫府,早已放手给卫芸儿管理,便是连卫父都只安心做他的富家翁。
“芸儿你看,那只黄鹂,竟然在逗咱家的锦鲤。”卫夫人走到护栏旁,用手朝那边指指。
卫芸儿有点心不在焉,随意打量几眼,果然见那鸟在撩拨一只金色锦鲤。
它小小一只,时不时用爪子韬水,压根溅不起多少水花,偏偏非要在锦鲤头上作怪。
扰得鱼儿烦不胜烦,甩着身子游来游去,看准时机还会倒甩其一身水珠。
小丫鬟们围住游廊瞧热闹,脆嫩的嗓音叽叽喳喳,显出少女般的天真。
卫夫人对此没有出声呵斥,目光温和,只拿她们当孩子,还唤人去取些鱼食过来。
全场大概只有卫芸儿没什么反应,只简单看两眼,便跟卫夫人告退,自己带着贴身丫鬟离开。
两只瞧着皆是黄澄澄,然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也不知有什么好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