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宋萍打来盆热水,用帕子替十六擦干净脸,又顺带洗了洗黏在一块的头发,再换盆水,一点一点替他处理手上的伤势。
也不知这孩子是遭了什么罪,十个指甲盖劈了八个,所谓十指连心,她看着都替人疼。
偏生一双小手脏得不能要,乌黑的淤泥卡在指甲缝里,裂口处掺杂着泥沙,光要将其清理干净,便感觉是种折磨。
尽管宋萍小心翼翼,放柔了动作,十六仍然疼得小脸皱成一团。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依旧两眼发直,未发出一声痛叫,仿佛那疼痛只是身体表面的,被内心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压得动弹不得。
夏薇草端着刚做好的鸡蛋饼出来,便看到两团白花花的“猪蹄”,她抿嘴一笑,萍丫头给包的也太结实了吧。
她见十六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脏,称得小脸反而越发白净,心想这可不行啊,刚包好的伤口,可别给衣服再弄脏了,连忙支了钱,让大福去附近买身孩子的衣裳。
两盘鸡蛋饼,一盘端出去给贺闻,一盘放到十六身旁,夏薇草回到灶房继续烧热水,等会儿衣服买回来,可得让孩子把身上洗干净。
宋绵竹倚着门框看了半天,十六时不时咧下嘴,瞧着像疼又不疼,明明一副小可怜儿样,她却差点没憋住给笑出来。
这孩子疼得也太敷衍了吧,一点不走心啊。
宋萍不是个会安慰人的,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该从何问起,生怕自己哪说错了,戳疼孩子的心,端着水盆出去后院,掀开门帘时瞥了眼宋绵竹。
她儿时常受磋磨,自然知道这世间多磨难,如果可以,能带过去便带过去,谁都有不想被人提及的往事。
被人欲言又止的盯着,宋绵竹心里那个汗啊,她就更不是会安慰人的啦。
想想坐到十六身旁,小姑娘正斟酌言辞,没想孩子自己开口了,就好像一直在等着她过来。
他没有抬起头,眼尖盯着自己的脚丫,那双破鞋被宋萍给扔了,洁白的小脚丫清洗过后上了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声也悲。
姚老头在临死前,终究是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自己疼爱了三年的孩子。
“爷爷说他胆小怕事一辈子,临老却生了坏心思,担心自己死了无人送终,听信旁人蛊惑,竟然加入了人贩子团伙。”
这三年来,姚老头无时不在悔恨中,十六是他拐来的第一个孩子。
当时他跟着人贩子团伙,来到一座大城,偶然间在郊外发现个落单的孩子,见其眉清目秀端是喜人,便生了歹心。
结果半路孩子生了热病,回到庄里时已是神志不清。
本来那伙人是要放其自生自灭,等他死后便找个荒地埋了,是姚老头宁死不愿,花尽积蓄给孩子看病,才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谁想十六醒来后,竟然记忆全无,把第一眼看到的姚老头当作了亲爷爷,他顿时心肝全软,陷入得一后人的喜悦中。
之后姚老头苦苦哀求人贩子,称自己带着十六在永宁县乞讨,绝不会离开对方眼皮子底下,并且按月交钱抵卖身银,只求他们不要卖了十六,拆散自己爷孙俩。
当时无数人嘲笑他,说他是异想天开,明明做的是最阴暗的勾当,怎得有脸动什么恻隐之心。
可谁也不知为何,人贩子的头头,最终竟然同意了姚老头的请求,当真将俩人放出庄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姚老头提着的心却未有一天放下,假的终究是假的,他很害怕孙子有一天会记起从前的事,到时候自己该如何面对那双失望的眼睛。
其实他最近已有察觉,孙子是真的长大了,不仅结识朋友,得遇贵人,还能识字能赚钱。
姚老头当时便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
那夜十六一出屋门,姚老头便发现了,继而紧紧跟在其身后。
谁能想得到,一个花甲老人竟然能跟得上车队,还未曾被人发现行踪,很难说这到底是奇迹还是玄乎。
最后的最后,他做了此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自己不过是肮脏的腐朽之人,而孙子本就该是走在阳光底下的。
火光燃起的时候,十六紧紧扒在姚老头身上,任凭黑烟袭来,他头一回如此茫然失措,完全没了平日的机灵。
多亏贺闻及时解决歹人,回返将俩人给扛出来,而那时姚老头已停住呼吸。
在将其就地掩埋之后,天色已是大亮,俩人回到城中,路过巷子时便瞧见了宋绵竹。
十六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是古怪,既像怨恨又像难过,仿佛有万般思绪,在催促这个八岁的孩童,一夜之间成长。
“绵竹姐,你说我该恨他吗?”他瘪了下嘴,似笑非笑,眼眶中没有一滴眼泪。
宋绵竹把孩子的脸掰起来,跟自己一起仰望蔚蓝的天空。
她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不要总是低着头,地上又没有钱捡,不如看看这天,看看这人间,只要你一直朝前走,总有一天会得到答案的。”
该不该恨,其实那孩子心里早就藏了答案,大约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或者不愿接受。
人心啊,总是很复杂,哪能简简单单的划分啊。
终究是要他自己去品的。
“所以,现在饿了吗,要吃吗?不吃我可吃啦。”
小姑娘举起盘子,夹了块鸡蛋饼要往自己嘴里塞,逗了下孩子,方才喂他嘴里。
咕噜噜的声音传来,十六捂着小肚子,瞬间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孩子。
嘿,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