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
仍是那个熟悉的御书房。
仍是那个爱发脾气的养生老头。
皇帝正在召见宋青河,询问两桩案子调查进展。
“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有些眉目,但尚未能找到确凿证据,不敢断言主谋乃何人。”
“恩,我听说跟老三有关,他还死了个妾室,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依爱卿所见,此事与老三有关吗?”
“回禀陛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微臣不敢断言。”
皇帝对着身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瞪起眼。
他就是不知道何为“复读机”,不然铁定要哼哼唧唧几句。
左一句没证据,右一句不敢断言。
甩锅甩得如此干脆果断,在一甘擅于打太极的老臣中,显得是那么清新脱俗啊。
“也就仗着宠爱,欺负我这个老人家。”
李公公听见皇帝的小声嘟囔,忍不住抬袖擦了擦额间汗。
这个宠爱,属实有些过了。
便是亲外甥和郡王,也没被如此厚待过吧。
但想起宋家跟贺小公爷的关系,他又把心放回肚里,默默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吃惊的,平常心平常心。
咱家陛下啊,就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
御书房中安静了片刻。
皇帝不发问,宋青河便安静站着。
皇帝等了老半天儿,见他保持作揖姿势,神情没有半分动容,就好像查不出案子是寻常事,哪曾因此而胆颤过。
老头直接被气笑了。
笑完又气哼哼。
“爱卿初搬来京城,倒是收了好些请帖啊。”
结党营私,向来是皇家的忌讳。
“回陛下,是收过,然臣自知出身卑微,家中亲眷尚未习得礼数,唯恐到时惊扰众人雅兴,因而皆婉拒之。”
“全给拒了?”皇帝似有不甘,“这不对吧,据朕所知,和郡王府跟你家挺熟。”
“臣与郡王只有几面之缘,倒是小妹与其女相识已久。”宋青河语调平稳,不显半分慌乱。
就好像,有人问了,他便回了。
与身份无关。
俩人一问一答间。
李公公又偷偷擦了好几回汗。
他是越发猜不透陛下心里所想。
到底是因贺小公爷而偏爱宋家,还有因……和郡王?
朝中早有风声,言陛下有意立郡王为储,以前他只觉是无稽之谈,谁家放着儿子不用,立外甥啊。
可越是了解自家陛下,越是要多几分小心猜疑。
他就不是那走正常路子的人。
当年一力扶起文人大旗,削减武将权利,便已是惊了整个朝廷。
如今……再发生何事好像都不稀奇。
可就算是陛下属意和郡王,那宋家与其相交过密,也是会犯忌讳啊。
李公公深深为宋青河捏了把汗。
小狐狸遇老狐狸,嗐,他还是装聋作哑好,反正这里面没一个蠢人,自己看不透就不看呗。
“俩女娃娃是闺中密友,且还一起做过营生,俩家子肯定能处得不错。”皇帝一拍桌子,大为兴奋,“那和郡王请你们听琴,你们不得回请吃席吗?”
“……请吃席?”宋青河微微抬起头,眼里划过些许疑惑。
聪明人难得犯懵。
怎么着,陛下连自家请不请客,都要管上一管?
也太事儿了吧!
而且,方才不是在谈查案子吗,怎么就忽然跳到请客吃席上?
恕他太年轻,有点跟不上老人家的思维。
“对呀,人请你一回,你请人一回。宋家搬来京城也有好几个月,不得举行个家宴啥的?唉,爱卿可不能太孤僻,当心以后在官场上被排挤。”
宋青河无言以对,犹疑点点头称是。
心里却不是一点疑惑,而是一堆。这话该当皇帝的跟臣子说吗?他有点怀疑陛下也在发癔症。
李公公已经不擦汗了。
且让它流着吧,擦是擦不完的,陛下这想一出是一出,风范不减当年时啊。
“恩,甚好甚好,那朕便等爱卿送请帖来,老李啊,你帮朕记着点。”皇帝终于舒口气,笑眯眯端起茶盏抿口。
“老奴记着呢。”李公公来不及思考,连忙回应。
宋青河微微抬起头,比刚才还要迟疑:“送请帖?”
“对呀,乐和那小子你都请了,不得请朕吗?说来爱卿上任多时,朕还未曾见过你家人。你放心,大胆去散请贴,便是林爱卿那也可一试嘛,朕一定给你把场子撑足。”
“……那微臣谢过陛下。”
宋青河先是茫茫然,似完全没料想到,继而弓起行礼,慢慢退出御书房。
等他背转过身时,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陛下此举,耐人寻味啊。
天子高高在上,何时如此关心臣子的家事?到底咱家有何值得让其挂念?
又为何独独把林首辅拿出来?莫非……
想起家中大嫂,以及先前不欢而散的认亲,他长舒口气,收拢在袖中的手掌倏地握成拳。
来了京城到底是对还是错。
怕是快要有答案了。
而在御书房中。
皇帝盯着青年离去的背影,笑得如同弥勒佛,自言自语起:“让你不来见朕,朕去见你行了吧,格老子的,倒被个毛头小子给将住。”
老头又被气笑了。
李公公不知他在说何人,只觉陛下的心思愈发难懂哩。
等到宋青河回到家中,大伙儿刚把饭菜摆上。
“你可算回来了,再不来我得先吃了啊!这让驴拉磨还得给些料,你们这可不讲究啊!”时兄弟一手一个肉夹馍。
“刚那一盘贴饼子,都进谁肚里去啦?”宋绵竹都不知他哪来脸说那话,简直满脑袋问号。
宋青河净了手,接过苏姜递来的汗巾,笑道:“这回就是你不提,我也得给你留下,五日后,咱家要办场大的。”
大家一听来了劲儿。
“多大啊?”时兄弟把嘴里肉咽下,眼含期待。
要说宋家什么吸引人,唯美食尔。
“满朝文武百官,至少会来一半儿吧。”
“嘶……”旁人没说啥,宋绵竹先叫嚷开,“请恁多人,要花多少银子啊!呸,不是,咱请他们干啥子?”
“非是我想请,而是有人要求。”
“谁啊,这么大脸儿,还能央人请客?”
“当今陛下。”
小姑娘一下没了声儿。
整个院里都鸦雀无声。
只有大白拖着翅膀,把小猕猴赶得吱吱叫。
俩小只又不知因啥闹起。
宋绵竹目光追着鹅跑,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迟疑道:“陛下?他还爱管这闲事呢?”
“恩。陛下劝我不可过于孤僻,要与朝臣家眷多来往。”
“……你确定他没在说反话?”
“不大像,点名让请和郡王与林首辅。”
“……”
宋绵竹抬头望天,两条眉毛皱成八字,一会儿正八,一会儿倒八,显得很是纠结。
半晌才肯定道:“陛下今儿没吃药吧。”
阮娴捂嘴作吃惊状,闻声不忘嗔句:“不许胡说……尤其过几天,家里来恁多人,你可得把嘴管严实呢。”
“好嘛好嘛,”宋绵竹从善如流改口,“那就是老头心眼忒坏,不定藏着啥馊主意,请和郡王就罢了,请林首辅算几个意思?”
“甭管几个意思,陛下既然开了口,咱照做便是。”宋青河意有所指,“看来不止我想把水搅浑,这京里,多的是聪明人。”
“就不爱跟你们聪明人玩儿,费脑子。”宋绵竹撇撇嘴,舀了碗鸡汤,吸溜几口,压压惊先。
“对了,那日陛下也会到访。”
“噗……”
步僖抹把脸,皮肤晒得黑红一片,沾上金黄油腻的汤汁,唔,显得更油腻了。
他纳闷不已,手指贺闻:“歪你刚喝汤对着他,为啥子喷的时候,就转过来对我?”
宋绵竹心虚直咳嗽,也不回答,而是猛地站起来,几下蹦跶出堂屋,在院里跑了一个来回。
再回来时,才表情极夸张嚷起:“就咱家这点儿大地方,能坐得下几个人?京城兴不兴办流水席啊?”
无人应声。
大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毕竟一介五品官员的家宴,能把天子邀来,唔,八百年头一回吧,估计那些大臣肯定得挤破头。
“放心好咯,别是让他们吃流水席,就是喝糠,估计人也乐意。”苏老爹一针见血。
时兄弟想想,马上摆起手:“还是算了,我就不凑这热闹哩,别没抢着吃,再被规矩压死,不合算!”
他一说,好几人跟着附和。
“俺不是宋家人,俺带娃娃们出去逛吧,省得还要你们操心。”步僖装出副憨样,眼珠子却乱转。
“那我跟你一起。”苏老爹哥俩好拍拍他肩。
贺闻犹豫看眼小姑娘,轻声言道:“其实,不日我准备启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