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说到在这份上,宋引章只得打消了请顾千帆帮忙的想法,周公子这边她委实不愿再欠人情,顾副使那边又不好麻烦,难道脱籍的唯一出路就落在沈如琢身上了吗?
弹完今日的三首琵琶,宋引章匆匆赶往梨园,指点戏班乐师。
春末近夏,梨园院外蝉鸣阵阵,扰乱着她本就杂乱无序的心境。
根据《西厢记》的配乐曲谱,指出几处容易走音的段落让乐师协调练习,宋引章独自抱着琵琶坐在檐下怔怔出神。
悄然间,一缕清风从旁边拂过,耳畔传来善意随和的声音,“引章姑娘心不在焉,难道是有什么心事?”
“周...周公子。”宋引章神游外物,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人,听到周寂的声音,心里莫名一慌,手里一松,琵琶从怀中滑落,眼看就要磕到檐下的青石台阶,却见一只质地如玉、干净修长的手掌先一步救起琵琶,将她瞬间悬起的心平稳的放了下来。
“还好,还好~”周寂拿起琵琶大致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什么磕碰损坏,朝她递去,“不好意思啊,刚才出声吓到你了?”
“没有,不关周公子的事,是我自己没有拿好.....”宋引章抬眸看到周寂充满善意的温和目光,慌乱的接过琵琶紧紧抱进怀里,低眉垂目躲开视线,小声朝他感谢道,“谢谢。”
“引章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谨了?”周寂满脸诧异,真没搞懂现在的小姑娘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没...没有。”宋引章好似复读机一般,弱弱的重复一遍‘没有’,内心充满纠结,想要找人商量,却又下意识的不希望周公子知道沈如琢的事情,于是转移话题道,“周公子现在不应该在茶楼,怎么到这儿来了?”
毕竟是小女孩儿的心思,周寂没有追问下去,顺着她的话题解释道,“茶楼那边有司藤和小葵看着,没什么事,我这会儿忙里偷闲,来叫戏班动身到茶楼准备晚上的演出。”
询问几句有关配乐曲谱的进展,由于周寂无法携带电子设备穿越,文本之前一直堆在四方阵台,但配乐就只能靠宋引章根据司藤回忆进行反推打谱,补全完整配乐,再传授戏班乐团。
宋朝并非没有戏班,只是多为四五人为主的小打小闹,周寂可以用《铡美案》抢占先机,却也不能只靠《铡美案》这一段戏支撑,《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对文人墨客可谓大杀器,所以周寂早早就配乐排上日程,托宋引章帮忙补全曲谱。
“周老板,宋班头。”
还在反复练习的一众乐师看到周寂、宋引章走来,连忙停下演奏起身行礼。
宋引章微微欠身朝众人还了一礼,直起腰身,眉宇间隐隐透出自信满满的气场,全然不见刚刚那般慌乱怯弱。
“新曲练习暂罢,明日继续。”
周寂颇为新奇的看了宋引章一眼,宋引章俏脸一红,低头道,“周公子,过些天萧相大寿,好好姐与我约好合作一曲,我也该回去了......”
“这样啊,反正我也要进城,不如就送送你吧。”周寂漫不经心,随口说道。
“不必麻烦周公子了.....我乘马车自己回去就行了。”宋引章婉拒道。
周寂耸了耸肩,倒也不再坚持。
之前因为宋引章需要每日在梨园、半遮面和教坊司之间奔波,所以专门帮她安排了一辆马车用于通勤,有雷纹、藤纹、魔剑剑纹篆刻其中,哪怕亿万分之一概率发生意外,周寂和小葵、司藤也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将宋引章送上马车,目送马车远去,周寂这才带着乐师回到茶楼,彩排待会儿就要表演的剧目。
闲暇之际,周寂和司藤小葵说起宋引章的异样,司藤清冷平静的目光好似能够通过戏台看到远在教坊发呆的那个姑娘,“宋引章性格单纯,很容易受到别人的言论影响,想知她为何困扰,明日去半遮面一问便知。”
周寂有些迟疑道,“盼儿姑娘向来要强,上次斗茶大会没能胜你,你若再登门,对她而言与挑衅无异。”
“那就让她留下看店,我陪你去!”红葵眼前一亮,凑上前道。
“你.....”周寂刚一开口,就见红葵气势汹汹的双手叉腰,扬起雪白如玉的天鹅颈,趾高气昂道,“你可别忘了,我是你债主!在我原谅你之前,别想甩开我!”
周寂无奈之下,只得屈于红葵紝威,答应带她一同前往,红葵这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迈着胜利的脚步朝柜台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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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
随着同福茶楼将戏剧挪到晚上,半遮面便以宋引章的琵琶从同福茶楼的评书抢回一些熟客,尤其在宋引章每日三曲弹奏前后,正是忙得不可交的时候。
周寂和红葵来的时候,赵盼儿和孙三娘正在店中忙碌,看到‘竞争对手’登门,赵盼儿惊讶了一下,隐隐觉得这个周公子看自己的眼神有哪里古怪。
就好像.....看出点什么一样。
“周公子,小葵姑娘,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孙三娘疑惑的瞥了眼赵盼儿,面露微笑,从她身旁穿过,主动迎了上来。
“听说你们这儿新出一款红果饮,搭配三娘的茶果,风味独特,特意前来品尝品尝。”
周寂从赵盼儿稍有凌乱的眉心收回视线,笑着和孙三娘寒暄几句,赵盼儿也从那种被人看穿的不适中恢复过来,舒展眉头,开起玩笑道,“那就是来‘探察敌情’的喽?”
“竟被盼儿姑娘发现了。”
周寂按住红葵的胳膊将她挡住,深深的看了赵盼儿一眼,随口应了一句,微笑道,“那就麻烦先来两份红果饮,再备一份带走。”
赵盼儿能感觉到小葵似乎和之前不大一样,看起来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心里疑惑更盛。
“你们先坐一会儿,红果饮马上就来。”赵盼儿将两人引到堂间入座,看向孙三娘道,“三娘,你去楼上告诉引章一声,就说周公子和小葵来了。”
“哎~”孙三娘擦了擦手,朝楼梯走去。
两人走后,红葵转头瞪向周寂道,“你刚才为什么拦我?”
“不拦你,你想怎样?当面问她,是不是与人同房了?”
周寂轻叹一声,实在没想到这个赵盼儿胆子竟然这么大!
这可是在礼法大于天的古代,即便北宋的礼法远没有明朝中后期那般极端,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一个未婚失身的女子所要面临的后果,绝非现代思维的小氙女们所能想象。
周寂看得出,赵盼儿眉宇间喜色不似作假,献身应该出于自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拦下红葵,以免坏了赵盼儿的名声。
“那你说该怎么办?”红葵其实知道自己只是一时气恼,找人撒气罢了,要不然她也不会等到赵盼儿走后才质问周寂。“明明斗茶大会那天还好好的,这才两天不见,这么久逾礼献身了呢?”
“认清现实吧,她是赵盼儿,不是小灵儿。”
周寂神色幽幽道,“其次,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之前与欧阳旭订婚三年,守身如玉。如今既然选择破釜沉舟,必然有着自己考虑。”
“考虑...呵,考虑.....”红葵看着赵盼儿回到柜台调配红果饮的身影,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
弹完琵琶的宋引章留在二楼帮忙收拾茶具,全然没有注意到楼下两人的到来,听到三娘上来唤她,稍作迟疑道,“三娘你先下去吧,我收拾完这个桌子就来。”
说话间,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孙三娘和宋引章对视一眼,顾不得桌上的茶具,连忙跑出雅室朝下看去。
只见大厅正中的一张桌子旁,似乎倒着一个中年茶客。
茶客旁边,一个戴着小帽的粗衣少年一脸焦急的晃动,一边大声呼喊“大哥”。
茶坊中的客人们的注意力顿时都被这一对兄弟所吸引,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临座的周寂扫了两人一眼,不屑的笑了笑,转眸看了眼旁边用来布景的花瓶,抬手摄来一截枝丫,不动声色弹了出去。
相隔不远,赵盼儿刚给周寂小葵端来茶果和茶盏,还在和老熟客袁屯田、浊石先生相互恭维书法画作,结果一转身就发生这种事情,心中慌乱之余,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孙三娘和宋引章快步从楼梯下来,走到跟前询问道。
那带着小帽的清秀少年抬起头,恶狠狠的瞪向她们,叱责道:“我怎么知道?大哥明明好好的,来到你们这儿,刚喝了这个红果饮,就变成这样了!”
话音未落,那客人‘唔’了一声,原地蹭了几下,额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嘴角涌出一股乌黑‘毒血’。
“大哥!大哥!!”葛招娣连忙晃了晃中毒的大哥,见到大哥还在时不时的乱动,蹲下身子,低头趴在身前探听心跳,嘴唇微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哥,别乱动了。”
这一声‘大哥’叫得无比真诚,听得那人热泪盈眶,瞳孔剧颤。
而旁边,一众茶客看到那人吐血,顿时惊呼不已。
“哎呦,吐血了...”
“吐血了...”
赵盼儿也被这一场面吓到,后退半步掩嘴失声。
葛招娣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红果饮,满脸愤恨道,“有毒!你家的果子饮里有毒!有毒!!”
此言一出,在场一时哗然。
赵盼儿下意识反驳道:“红果饮是我亲手做的,怎么可能有毒?”
啧啧啧,这种下三路的碰瓷手段,未免太过低劣。
“还想耍赖?”
葛招娣直接从脖子里扯出一只银质长命锁,往桌上还没喝完的红果饮里一浸,那锁头立刻变成了黑色。
葛招娣举着银锁往周围客人脸上杵,一边杵一边高声道,“你们看!这不是毒是什么?这不是毒是什么?这不是毒是什么?”
而在她吸引众人注意的同时,中毒的大哥试图
茶客吓得纷纷躲闪,最后杵到周寂这里,周寂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一只手端起红果饮,另一只手抓向葛招娣手腕,“正巧,我点的也是红果饮,若是有毒,麻烦小兄弟也帮我测一下吧?”
葛招娣下意识的想要躲闪,结果被周寂一把按住手腕,将红绳系着的银锁浸入周寂端着的茶盏中。
“你放手!”葛招娣奋力挣扎,奈何手腕纹丝不动,周围茶客本就对毒茶将信将疑,于是凑近一看,只见一串气泡冒出,银锁表面的染料漂浮脱落,显露出原本的银色。
“这只能证明你这碗没毒,说不定你和店老板是一伙儿的,刚刚我还看到你们在说话。”葛招娣看到周围茶客动摇的目光,眼珠一转,狡辩道。
而这时,中毒大哥又呕出了几摊血,茶客们都如躲避瘟神一般越站越远,不少客人干脆准备离开。
中毒大哥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大哥!大哥!!”葛招娣见状,干嚎几声,嘶声道:“你们赔我大哥性命.....”
此时的她已经将情绪提到顶点,结果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噗嗤~’偷笑,本应递进的情绪顿时打断,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眼泪也缩了回去。
“噗~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在中毒大哥中气十足的笑声里,葛招娣脸色难看的转身看去,只见原本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中毒大哥一蹦三尺,甚至顾不得擦掉满嘴‘黑血’,不断在衣衫里面摸索什么东西,最后从腰间摸出一截树枝,在店里店外所有人的注视下傻傻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躺回去装死,还是该跑路溜走。
“哈哈~”
中毒大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在场茶客哄堂大笑起来。
葛招娣脸色涨红发黑,恶狠狠的瞪了中毒大哥一眼,中毒大哥自知闯祸,衣袖掩面埋头就往店外挤去,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就感觉有一个庞然大物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以重达万钧,无以抵抗的巨力将他直接扔飞,重重摔在葛招娣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