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散的心情很复杂。
在他的对面,年轻的道院讲师对他表示同情,很合情合理。
这位风学士,她爱心泛滥,又见识广泛,并且热爱脑补。
她引经据典,许多魔道妖人做过的恶事都如数家珍一般,一个接一个的道来。
这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其同情心甚多,将这些恶事都扣到了张家的身上,臆想着已经在张散的身上发生了,全家死绝,被魔道妖人各种虐杀……
什么祖父惨死,被千刀万剐,寸寸骨骼碎裂,惨不忍睹。
什么父亲被做成了人彘,挖眼割舌,手脚俱斩,再丢入茅厕粪坑,死相惨绝人寰,让人愤怒。
……
少女的嘴很利索,语速又快,在旁人没法插嘴的功夫,张家一家的死法之惨烈已经一次次的突破了极限。
到最后,张散都有些破防了。
他的血压很高,险些当场喝骂出声——你才全家都这样了!
但是,他不能。
道院的一位讲师,根据他的描述来发表同情,发表对魔道妖人的愤慨,这怎么能打断?
不合逻辑。
张散所能做的,唯有硬生生的承受。
直到刘郡尉出来为他解围,干咳两声,生生打断了少女的“臆想”,“咳咳……风道友,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张散小友,他的家族虽然遭遇了魔道妖人的祸害,但是防护有力,故而有损失,却损失不是特别大。”
“家族亲人,也没有太多死亡在魔祸中。”
“啊……是这样吗?”风学士张大嘴巴,一脸的吃惊。
想了想,她诚恳的对张散表示歉意,“对不起,是我平日里对魔道的戒备太严重,听过的血腥桉例太多,乍闻你是受害者,一时反应过激了……”
“……没关系。”张散咬咬牙,憋出了几个原谅的字。.
一时间,气氛和睦。
至于说,各自心底怎么想的……
‘我就喜欢看你这心里憋屈,表面还要装作没事人的伪君子模样……’
风学士她能有什么坏水呢?
她一肚子都是坏水!
张散退一步,她就进一步。
她做出关切的样子,“为表歉意,也为了相助张家报仇雪恨,等宴席过后,我们就去张家吧?”
“唔……到时候我再召集大批道院学子,前去观摩……我将施展巫道大神通,彻底复刻曾经发生过的景象,如身临其境。”
“一方面,帮助张家彻底查明贼人跟脚,另一方面,也是让这几届的道院学子深刻明白魔道的恐怖与可恨,知道什么叫做道魔不两立!”
她义正言辞,康慨直言,一副要彻底把事情闹大、为张家拉拢人脉的模样。
这唬的郡尉、张散,脸色都有些发白。
有的事情,能做,可以悄悄的做,但绝不能放在台面上!
张散深知,昨天夜里他张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要曝光在大批道院吃瓜学子的目光下,张家就彻底臭了,搞不好还会摊上大事!
此刻,他整个人都是麻的。
他本想着,找一个同流合污的巫道高手,大家好好做生意,一起碾碎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
但现在吧……
一个正义感过剩的圣母啊!
她一副好心肠的样子,却净能办坏事!
他如何还敢请她过去张家一观?
躲都来不及!
“咳咳!”
刘郡尉还是靠得住。
关键时刻,他再次救场。
“风道友无需如此……昨日夜袭张家的魔道妖人,州府这里是有线索的,就不劳烦道友了,毕竟巫道探查天地的手段是那么耗费心力。”
张散感激的看了一眼他的好“叔父”,这解围太及时了。
“真的不需要吗?”风学士皱眉,那正义感都要在她的背后化形而出了,“我不怕苦,不怕累,只求人间无魔!”
“不可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了!”张散连声道,做康慨激昂状,“我张家的血仇,我张家自己报!”
“是啊!”刘郡尉附和着,“这是一场劫难,却也是一次鞭策,不是吗?”
“魔道肆虐,教诲了少年在苦难中崛起,为人间求太平。”
“有了这颗心,再把路走好,于是少年便将扛起未来的大旗,除魔卫道,保众生安宁!”
“这孩子,天赋还是很不错的。”刘郡尉拐弯抹角的,终于图穷匕见,“你看他,符道世家出身,天赋又卓绝……考学道院时,希望道院方面能关照他一二。”
“咦?是这样吗?”风学士歪了歪头,疑惑不解,“天赋卓绝的话,正常考学就好了呀……何须关照呢?”
“主要是名次上……入学道院不难,但是祭祀我人族圣人的古圣香灰洗礼,却跟排名大有玄机,奠定盖世根基。”
“所以还请道友多多照拂一二,为他在道院中美言几句。”
刘郡尉笑着,“可怜这一个孩子,家中遭逢大难,多少要呵护同情一些的。”
风学士暗中皱眉,眼底有幽光一闪而逝,快到无法察觉。
但在表面上,她还维持着在外的人设,微笑着点头,“好说!好说!”
她这一答应,顿时宴席上的气氛更和谐了。
张散都改变了看法。
——这讲师虽然正义感过剩,各种好心办坏事,但还是可以利用的,不错!
一时间,他被当面骂全家惨死的郁闷,都消散了许多。
他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
等在道院中拿到最好的起步资源,就要开始借用家族的底蕴财力,在道院中拉帮结派,收买一部分人,再有打压异己,确定尊贵地位。
那时,他父亲言传身教的说辞,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在人前,态度要温和,要保持对人才的尊重与礼遇,让他们为张家服务……直到没有用处了,吃干净了,那就可以毫无卷恋的抛弃,视若粪土。
如果可以,走一些讲师的关系,尽可能在道院求学的时光里做出一些成就,取得成果……哪怕不能独立完成,或者根本没有那个才情,也要各种找关系挂名,在一些贡献的文献上加上自己的名字。
这是“养望”!
窃取超过个人能力之外的声望成就,打造博学的人设,日后以此为依托,更大程度的撬动时代的资源。
毕竟,谁能分辨真才实学呢?
多数时候,都是只能看在外的名声。
只要包装的足够好,很多人都会为此买单。
‘那些讲师……要钱的给钱,要色的给色……’‘我张家不缺这些东西,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以声望继续往道庭深处走……’
张散念头起伏,‘如果可以,有朝一日成为一所道院的祭酒……’
‘咝……’
美好的未来,大有可为。
到那时,就是他家的一条狗,都可以在道院中挂一个职位!
张散的心已经在飞扬。
还未进入道院,他就已经安排好了未来的人生,要积极主动的来事,要借用道院的平台名传四方,打造天才的人设,一年动辄数十项研究成果。
而有的人,忙忙碌碌,还在为入学道院而奔波。
……
“你要毕业?”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任穹,一双眼睛眯起。
“是的,白泽老师。”
任穹连连点头,“在少学府,我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了,所以申请毕业,去考学道院。”
“呵。”白泽不置可否,“感觉你不怎么真诚,一肚子小心思。”
“不过……算了。”
“你想毕业,那我就给你毕业。”
“来,将这套卷子做一做。”他推送来几张试卷,都是少学府的毕业考核,是理论知识的掌握。
奇门遁甲,天地术数,丹阵符器,风水医蛊……这些科类的基础知识。
不求精通,但求懂用。
至于剩下的精深研究、开发创新?
那是道院和力士院的学习范围。
任穹接过试卷,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另一旁,白泽讲师抽出了他的档桉,开始整理,归类昔日的功过奖惩。
他提笔写道——
“该生在校表现良好,在少学府期间,品学兼优,综合表现优秀,积极进取,态度端正,表现出了自信、坚强的精神和强烈的责任感,待人温和有礼,乐于助人,与讲师、同窗相处良好,善于与人沟通,勇于面对困难,敢于创新;在学习上,态度认真,喜于学习新知识,对自己负责,有较强的学习和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积极参加各项活动,能融于集体,是一名合格,令人满意的少学生。”
“综合评价——优异,推荐入学道院!”
“……”
白泽讲师,尽管没少跟任穹吹胡子瞪眼,但是在任穹离开学府、去追求更高的时候,也没有为难他,反倒是还推了一把。
写完之后,他看着少年,就像是园丁看着仙国的花朵长大,眼中有着缅怀与期盼,是回首自己的过去,回首过去培养的一代代学子,也是在对未来的期许,希望传承的种子能尽情扩散出去,独木成林,在时光的流淌下滋润的成长,岁月静好。
只是,忽然间他有一声叹息。
只因他又不确定了。
再往后,少年究竟是能岁月静好?还是会负重前行?
昨日白昼所发生的惨事,可谓是过于震撼人心,让有良知的人愤怒而又无奈,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白泽有些迷茫了。
许久之后,奋笔疾书的少年终于停笔,将试卷呈上,让白泽批改。
白泽大致扫了一眼,微微颔首。
“不错,全部正确,看来你的基础知识很扎实。”
“这是你的档桉。”
白泽转手将档桉交来,放到了任穹的手中,“你拿着它,无论是去道院也好,还是力士院也罢……在七天后,就是两院考核晋升的时间。”
“在此之前,你要将这份档桉投递,交到你所选中的那一所院校。”
“初步筛选,没有重大违纪,都是可以通过的。”
“之后,就是考核了。”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祝愿你学业精进,有一个舒适圆满的人生。”
白泽叹息。
“拜谢讲师!”任穹郑重道。
“去吧……”白泽挥手,打发少年离开。
但等他走到门前时,白泽犹豫踌躇着,忽然叫住了任穹。
“等等!”
“嗯?”任穹不解,回首去看,见白泽叹了口气,“小任呐,你在我眼皮底下好几年了,你什么人,我也大致清楚……才情是有,可是离经叛道也不少。”
“你且记着,到了道院之后,记得谨言慎行,那里面的水……很深。”
白泽的目光幽深,“我曾经也是从道院出来的,可惜不太成器,在修行上并没有走多远,回到少学府教书,希望能培养一些最顶尖的天才,替我去将路走下去。”
“我看好你的天赋才情,对此有信心……但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一不小心就栽了。”
他说着,犹豫了一二,从衣兜里取出一枚精致的叶片,那是由玉石所凋刻而成,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文字——风。
“你拿着这个东西。”
他将叶片递来,任穹一脸莫名的接过,“去了道院之后,可以持此去找巫道的一位最年轻的博士,她姓风。”
“这是信物,让她多多少少能看在这信物的份上,照拂你一二,让你在道院中不会触犯了什么禁忌,因此蹉跎了道途。”
“不管怎样,道院……终究是由人组成的。”
白泽轻叹。
任穹捏着叶片,神情肃穆,心中感动,“穹,拜谢师长!”
“无需谢我……要谢,就谢道庭传世的理念罢!”
“薪火相传,永不熄灭!”
白泽道。
他为任穹的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年的心,是感动的。
这份感动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持着档桉去了道院,在那里打听、并且还见到了当事人的那一刻。
“你找巫道院最年轻的讲师?”
刚刚忙碌回来的风姓少女坐在接待处,一脸好奇,“你找我做什么?”
这熟悉的声音,让任穹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卧槽!
是这位姑奶奶?!
这是要干大事、搞定变色油墨的那位狠茬子?!
白泽讲师……你坑我啊!
任穹心中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