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走出屋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瞻月院走。
欧阳仪从屋里匆匆走出,追上他的脚步:“表哥!”
他停住,偏头询问:“还有事?”
欧阳仪觉得他比小时候更难接近,小时候他虽然不多热情,但脸上起码会有别的表情。现在他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透着疏离和冷漠。
欧阳仪止住不前,看一看左右,试探地问:“你真的是六皇子?”
他薄唇微抿,不喜欢被问到这个问题。
欧阳仪见他不回答,还当他有难言之隐,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会是六皇子?舅舅和舅母呢?他们在哪?你们当年又去了哪里……”
严裕后退半步,顺势扯开袖子,低声道:“放手。”
她满心疑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往后退,她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跟,说着说着便有一肚子的委屈:“当年你们离开以后,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舅舅给的那笔钱被人抢走了,阿娘就去给人做针线,洗衣服……”
她越说越伤心,从抽泣转为嚎啕大哭,拽着严裕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严裕皱紧眉头,被她哭得心中烦躁。
一个时辰后,谢蓁总算睡醒了。
肚子的疼痛缓和许多,她坐起来环顾一圈,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刚才严裕离开时并未说去哪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再看屋里的丫鬟,一个个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蓁察觉后,把最没心眼儿的檀眉叫到跟前,“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檀眉拧巴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们也是刚才听说的,六皇子带了一对母女回来,并且安顿在长青阁中。她们还没琢磨好怎么跟谢蓁说,没想到她就先问了。
檀眉吞吞吐吐,在谢蓁的视线下老实交代:“殿下方才带回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姑娘……”
其中内情她们并不知晓,只知道六皇子请了大夫给妇人看病,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谢蓁听她说完,黑黢黢的眸子一眨,半响才问:“住在长青阁?”
檀眉颔首,只觉得脑门上都是汗。
她轻轻地哦一声,让檀眉给她穿鞋,“那我们也去看看。”
檀眉弯腰为她穿上笏头履,担心她受凉,又给她披上一件湘妃色缎地彩绣花鸟纹披风,这才领着她往外走。其他几个丫鬟跟在她后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先前被双鱼告诫过,谁都不许在谢蓁面前乱嚼舌根。
一路来到长青阁,新建的府邸哪里都很崭新干净,没有丁点儿破败的痕迹。
就是下人有点少,院里统共有两个丫鬟,还是严裕刚刚调过来的,目下都在屋里伺候。是以皇子妃来了,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
谢蓁拾级而上,来到院内,没走两步,便看到廊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严裕背对着她,他对面是一个妙龄少女,看不清什么模样。她的衣服有点旧,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一只手紧紧抓着严裕的袖子,边哭边叫他“表哥”。
☆、不甘
会叫严裕表哥的,谢蓁至今只知道一个人。
那边欧阳仪还在哭,语无伦次地说个没完:“表哥救救我阿娘……你是六皇子,一定有办法……”
严裕听得蹙眉,扬声叫屋里的丫鬟出来,把她带回去。
留兰和香兰匆匆走出屋子,被外头的状况吓一跳,欧阳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还敢抓着六皇子的袖子,难怪六皇子脸色这么不好。她们在屋里忙着照顾李氏,没注意外头的动静,没想到一眨眼就出了这种乱子。
两人忙上前拉住欧阳仪,欧阳仪看着瘦弱,力气却一点不小,她们两个费了半天劲儿才拉开。
香兰一抬眼,没来得及松口气儿,看到桐树后面的人,心中一惊,拉着留兰便行礼:“皇子妃娘娘。”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谢蓁从桐树后面走出来,双手负在身后,乌黑大眼对上严裕的视线,不等他开口就移开。她看向一旁的欧阳仪,抿起唇瓣,粉腮含笑,“我本来想等你哭完再出来的。”
听到这话,严裕顿时慌了神,也就是说她在那站很久了?
那她为何不出声?
严裕张口欲言,那边欧阳仪听到丫鬟的称呼,一瞬间忘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你是……”
欧阳仪没想过严裕会这么早娶妻,准确地说,是没想过严裕会娶妻。他对谁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冷不热的态度,欧阳仪实在没法想象他娶妻时是什么模样,更想象不到他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如今见到了,难免多一些探究。
欧阳仪看向谢蓁,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十分标致,杏脸桃腮,明眸皓齿,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每一处都是精心描绘的手笔。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好像记忆深处,也出现过这样的脸,这样的笑。
她一时想不起来,又或许是隐约想起什么,只是不愿往深处想。
谢蓁停在几步之外,歪着头往屋里看了看,问欧阳仪:“你阿娘在里面么?”
欧阳仪点点头,哭得双眼红肿:“你,你是皇子妃?”
谢蓁嗯一声,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呀。”
原本欧阳仪这话是越矩的,但是皇子妃不跟她计较,留兰和香兰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香兰见她一动不动,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声提醒:“姑娘,见到皇子妃是要行礼的。”
欧阳仪恍悟,看向谢蓁,磨蹭了下才慢吞吞地行了一礼。
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低头向谢蓁解释:“我是六皇子的远方表亲……小时候曾在他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故分开……”
谢蓁听完,然后微微一笑,“嗯,我知道。”
欧阳仪停住,疑惑地抬头,正要问她怎么会知道,另一边严裕总算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何时过来的?”
谢蓁想了想,“有好一阵了。”
那时候欧阳仪在他面前哭,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其实也没来多久,丫鬟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走到桐树旁边。
严裕顿了下,“你不是身子不舒服?”
或许是怕她误会,他表情有点紧张,情急之下语气有点急,便显得不那么和善。
谢蓁发现了,沉默许久都没说话,少顷朝他看去,“你不希望我来?”
严裕瞪起眼睛,迅速反驳:“我何时这么说过?”
她轻飘飘地哦一声,故意刺激他:“那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果真被激怒了,无可奈何地叫她的名字:“谢蓁!”
这几天他被她气急之后,总会这样叫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叫出来,竟有种缠绵的味道。
这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欧阳仪吃惊地睁大眼,惊愕的目光落到谢蓁身上,盯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从未想过兜兜转转一大圈,严裕会娶谢蓁为妻。
面前的人真的是谢蓁么?真的是小时候那个狡猾得像小狐狸,又漂亮又讨厌的谢蓁么?
她不相信,表哥为什么会娶她?表哥是六皇子,她又是什么身份?她爹不过是一个青州知府,她哪来的资格当皇子妃?
不知道皇子妃是谢蓁还好,她可以说服自己心服口服地接受,一旦知道这个人是谢蓁后,她的心情就有了变化……想起自己刚才还对她行了一礼,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谢蓁说:“你又对我大喊大叫了。”
他顿时偃旗息鼓,连气势都弱下来,头一扭坚持道:“我没那么想过。”
欧阳仪忍不住插入两人对话,将信将疑地询问:“你……你真是谢蓁?”
谢蓁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她被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
可是心里已经十分明确,此人正是谢蓁无疑,是她小时候最讨厌的人,也是她最嫉妒的人。她有出众的相貌和幸福的家庭,如今还成了皇子妃。
欧阳仪想不通,明明当初他们都分开了,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会走到一起?
以前她就总缠着表哥,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成为皇子妃的?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便再也挥之不去。
从长青阁出来,回主院的路上。
谢蓁在前,严裕在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严裕步子大,为了配合她的步伐,必须走一步停一步才能不超过她。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谢蓁。”
她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严裕快走两步,走在她斜后方,“你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不说。
一直回到瞻月院,她进了屋,始终对他不理不睬。
严裕完全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在长青阁她还会对他说话,怎么一出院门,就完全不搭理他了?
严裕紧跟着进屋,刚一进去,就被两个丫鬟拦在屏风外。“殿下……娘娘身体不适,请您回避。”
他以为她又有哪里不舒服,在外面问了半天,才知道她是要换月事条……严裕脸红得像火烧,站在外面竟有些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她换好了,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劈头盖脸地问:“为何不跟我说话?”
谢蓁小腹坠痛,心情不好,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他被瞪得莫名其妙,自动自觉地坐在她身边,“你生气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看他,“没有。”
严裕继续坐过去,“那我为何不跟我说话?”
她垂眸,“肚子疼,不想说话。”
她一定是在撒谎,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严裕仿佛一下子开窍了,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落在自己的袖子上,一瞬间顿悟,站起来脱下外袍扔到一旁,站到她面前,“现在能跟我说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