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默认地笑笑。
小蚂蚁话锋一转,迅速切入正题:“听说你的教学计划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比例都是教孩子们英文歌曲?”
晓芙应了一声,心说:她这功课做得还挺足啊。
小蚂蚁和桃花眼对视一眼,然后由小蚂蚁发言:“我觉得偶尔唱唱英文歌,调动一下孩子们学英语的兴趣,调节调节课堂气氛是好的,但语言毕竟是拿来用的,实实在在的听说在我看来更为重要。”
桃花眼一脸赞同的表情。
晓芙一看这架势,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立刻冲上脑门,她赶紧在心里冲自个儿念叨:淡定,淡定。淡定下来的晓芙带着点微笑:“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毕竟是少儿英语兴趣班,不是大学英语系,我觉得调动孩子的积极性应该永远排在第一位。”
小蚂蚁点了一下头,然后不闲不慢地坚决驳斥:“但这毕竟是教英文课,不是拍歌舞片,总唱歌不太好吧?!”
晓芙心里开始不淡定了,但她也照猫画虎地点了下头,还算不慌不忙地回了句:“我认为,只要能调动孩子的积极性,拍歌舞片也无妨,歌舞片照样能拿奥斯卡。”
“没错儿,王洛勇在百老汇还演了好多年音乐剧呢。”小蚂蚁柔中带刚,“可你知道吗?他是花了一百五十美元一小时请了个口音矫正专家,咬了三年石子儿练英语发音,才得到主演第一部音乐剧的机会。那你说听说是不是更重要?”
晓芙望了望小蚂蚁,哑口无言的。
桃花眼也望了望小蚂蚁,一脸欣赏的。
“你觉着呢?”小蚂蚁追问一句。
晓芙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也像是哼了一声:“我愚钝,领悟不了你的高深。不如改天你给我演示演示怎么给孩子们上课,我一定好好学习。”随后便捧了自己的备课笔记,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
桃花眼一脸见多不怪地瞅着晓芙愤愤离去的背影,喟叹:“看来她对你这美国式的直接有点儿水土不服啊。”
小蚂蚁很美国地朝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笑笑。
晓芙的“壮举”很快在办公室里传开了。
大伙儿都唯恐天下不乱地当面调侃起她来:“小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哈佛的国际友人愣让她堵得没话儿。”“人这是穆桂英怪帅,捍卫民族尊严。”
老董则“语重心长”地教导晓芙:“小张啊,老朽再三嘱咐过你,你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楞呢?真是孺子不可教……”
立刻有人把巧克力糖纸搓成一团砸他。
那晚,晓芙憋着一肚子不服气回了家,把自己平时备课录的视频都翻找出来,反反复复地看,看着看着,视频里那个手舞足蹈、扭腰摆臀的自己让她心里突兀一动,她有些敌我不分地想:奶奶的,我怎么越看自个儿越像个幼儿园老师,一点儿不像教英文的。真见鬼了。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心里怏怏地去上了班,课间的时候,手机上忽然多了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在楼梯过道等你。 汶慈
“她怎么会有我的号码?”晓芙心里一阵惊讶,转念一想:八成是桃花眼给她的。
她拿着手机,迟疑着起身去了楼梯间。
“还真怕你换号了。”已经等在了那儿的小蚂蚁和蔼一笑。
晓芙一愣,这才猛然想起,她在医院给司令员陪床那会儿,小蚂蚁要过她的号码。都一年多了,没想到她还存着。她的心不争气地一软。
小蚂蚁趁热打铁:“晓芙,我昨天要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晓芙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啊。”
小蚂蚁笑了:“那就好。我喜欢并且尊重你的授课方式,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你的授课重心必须调整,否则你这个只会教孩子唱歌的班很快就不具备竞争实力。”
晓芙刚有点儿要原谅她的意思,这会儿又搓上火了:“我确实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你说话也不能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换了你,备了几个小时的课,结果到别人嘴里成歌舞片了,你什么感受啊?”
小蚂蚁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我会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如果我认为我对,我坚持;可如果我认为对方的意见更有建设性,我也会选择性地采取。”
晓芙忽然拿出手机,边打开一个网页边递到小蚂蚁眼前:“这是我昨天刚发现的一个网站Starfall,里面从最简单的phonics开始,分阶段帮助孩子学习阅读和听说,我打算把他们的模式融合到我以后的教学当中去。你觉着怎么样?”
浪里来去又何妨
“这个网站挺好,好多美国妈妈也从这儿取经给孩子上英语启蒙课。”小蚂蚁一脸认真地说,“可是不能过分依赖,我觉着你还是得有自己的特色。”
晓芙点点头:“当然。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那些日常生活会话用他们喜欢的或者耳熟能详的卡通人物演绎出来。”
“想法不错,顺着这个路子走,起码你不用老唱歌了。”小蚂蚁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
晓芙反倒笑了:“我从小就有表演天赋,你不知道啊?!你说我就好奇了,你说话这么踹人心窝子,就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
小蚂蚁爽朗一笑:“你知道我人生的座右铭是什么?”
晓芙摇摇头。
“波神留我看斜阳,浪里来去又何妨。”小蚂蚁一字一句吟出,又说,“大多数人都怕变,怕自己变,更怕别人变。所以一切的改革从来都要面对争议和排斥,往大了说,还有流血冲突呢。这么比下来,被一些顽固之辈骂两句也不算什么。”
晓芙瞅着她那一脸的豁达,一股敬佩之意不情愿地油然而生。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对小蚂蚁的抱怨声不绝于耳:“说我作为雅思口语老师,发音可以,但是intonation(声调)不行,好比一个外国人学中文不会‘阴阳上去’。嘿!我教口语的时候,她还没考上哈佛呢!”“你那算什么?新概念是公认的经典吧?可她愣说那里头很多表达方式已经过时了,还说叫学生背新概念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去背CNN新闻稿。这不直接要把饭碗给我端了么?!”“作为她曾经的男粉丝,我要宣布,她绝对是我恨过的唯一一个宅男女神。”……
晓芙静静地沐浴在大伙儿的唾沫星儿中,内心一阵阵风起云涌,既惊叹于小蚂蚁的敢想敢言,又佩服于她的一语中的,还忍不住替她辩驳几句——在心里。
半个月之后,在波士顿当全职财务分析师的小蚂蚁结束年假,飞回了她的西半球,以后她和新纪元的唯二联络就只剩下邮件和每周一次在skype上的视频会议,大伙儿激动得奔走相告:“哎哟,这事儿妈终于回美帝了!”
一切都打回了原形,很快,办公室里出现了新的传言:桃花眼并不真正认可小蚂蚁的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只是想借用她哈佛的背景做个宣传,满足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对常春藤盟校的仰慕之心。
晓芙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心全意做好新的教学大纲,第一时间交给了桃花眼。
桃花眼难得含蓄一笑:“小张,我欣赏你的努力,可我调查了一下,家长们都很喜欢你现在的教课方式,百动不如一静,你觉得呢?”
晓芙的脑子有点儿浆糊:“可是,上回你和汶慈来听我课的时候,汶慈她说——”
桃花眼切断她的话:“啊,我知道。但你得明白,有些东西虽然好,但它不适合中国国情。就比如新概念这套教材,你说它再不好再过时,可社会大众就认这个,好多人都把它奉为英语圣经。”
晓芙不敢相信地瞅着那张一开一合的樱桃小嘴:“新概念不错,可里面的一些表达方式确实已经不常用了。好比一个老外学中文,总不能让他们去背□□诗词吧?现在谁还那么说话呀?——”
桃花眼忽然冲她抬起一只修长的手,示意她别往下说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我首先是一个商人,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就是我的顾客,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产品,我就给他们什么样的产品。至于别的,那是教育部该去忧心的事儿了。我的宗旨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绝不做亏本儿的生意。”
“我看出来了。”晓芙心灰意懒地笑了一声。
桃花眼的耳神经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一只眉毛也随之竖了起来。
晓芙明智地立刻向后转,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环顾一下四周按部就班的人们,头一回有一种要逃离的冲动。她有情无绪地上了课又下了课,刚坐下没多久,就又让桃花眼叫进了办公室。
“啪”地一声——他把她煞费苦心半个多月拟出的那份新教学大纲摔在她面前:“这个你忘了拿走了。”
晓芙挂搭着脸拾起来正要离去,他却又说:“我看了,不错,就照着上面试行一个月,效果不好,原来该怎么上还怎么上。”
晓芙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露出了八颗牙的笑。
……
军区总院的一间手术室里,一群葱绿手术服对着手术台上已无生命体征的病人,等候主刀的马副院长发落。
马副院长抬头看了一眼面前戴眼镜儿的年轻男医生,隔着口罩说:“小肖,他算是你的第一个病人,你来宣布吧。”
肖玮嗓子有些发硬:“死亡时间七月二十号下午两点二十分。”
几个小时后,肖玮走进了正准备下班回家的马副院长的办公室,声音有些消沉:“马博,我想请半个月假。”
“理由。”马博言简意赅地问。
肖玮嗓子又硬起来:“我心里有点儿接受不了,想调整一下。”
马博很马博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明天按时回来上班;二,辞职回家。”
肖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无助又委屈地把眼镜往上推了推。
“我早跟你们说过,不要把你的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医院常常有病人死亡,如果每个医生都跟你这样,一有病人死亡就请半个月假。他的工作谁来干?”马博缓和了下口吻,“晚上什么安排?”
“没……没安排。”肖玮磕磕巴巴地答。来军区总院的第一天他就怵马博,这会儿更是怵上加怵。
“那跟我回家吃顿饭,咱好好聊聊。”马博连请人吃饭都跟命令式的。
肖玮还没反应过来,马博已经挂通了家里的电话:“喂,是我。咱晚上吃什么?”
电话那头的晓芙一蹙眉,她从没听他在电话里提过这么个问题,便给了他一个选择:“喝粥?!”
马博的耳朵离开听筒片刻,看着肖玮:“跟着我们喝粥不委屈你吧?”
“啊。”肖玮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委屈,不委屈。”
晓芙还在电话那头正云里雾里,致远的耳朵又贴回了听筒上:“喂,我带个客人回来,你多煮点儿,能弄俩小菜更好。”
这事儿突然,晓芙也不好细问,只问了句:“那你们多久到家?”
“这个点儿,”致远抬腕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左右吧。”
挂了电话,晓芙马上奔往厨房,从冰箱和储物柜里检视出所有的“剩余物资”:一罐老干妈豆豉酱,一袋儿冷冻猪肉末,一盒鸡蛋,一盒涮羊肉,两袋日本豆腐,三根茄子,四个西红柿,五颗青菜。
不管什么客人,喝粥毕竟太寒碜。
她冥思苦想了几秒,然后把桂香拉进厨房,末了附加一句:“给你四十分钟,你能给姐整出四菜一汤不?”
桂香光听听,脸已经发白了:“妈呀,四十分钟肯定不够,再说就这么点儿东西我怎么也凑不出四菜一汤来。姐,你饶了我吧。”
晓芙只好饶过她,一咬牙,亲自披挂上阵。
她摆上砧板,洗茄子滚刀切,撒上盐腌着。淘米煮饭,然后把冷冻猪肉末放进微波炉化冻,接着马不停蹄地淘米煮饭。等电饭煲插好后,她便往炉子上架两口锅,一口里头烧上水,一口里头浇上油加上切好的蒜瓣……
致远领着肖玮到家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的肉末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和青菜肉圆子汤,正惊讶着,晓芙又端着一碗老干妈豆豉拌日本豆腐从厨房里出来。
“这是我爱人。这是小肖。”致远两下里一介绍,又冲晓芙吩咐,“给弄点儿茶吧。”
晓芙看他一眼,冲茶几那儿一抬下巴,原来早已搁好了一玻璃壶新泡的大麦茶和两只茶杯。
致远赞赏地瞅她一眼:“够快的。”
晓芙刚要回答,只听厨房的微波炉高调地“嘀——”了一声,晓芙马上笑道:“最后一道菜也好了,可以开饭了啊。”
致远和肖玮把茶壶茶杯挪到饭桌一角,晓芙戴着厨用手套端着一大碗涮羊肉蒸鸡蛋来了。
桂香怕羞,不肯上桌吃饭,晓芙只好给她盛好饭、夹好菜,端去房里。然后坐到桌边加入致远他们,致远一改在医院的严厉,对着肖玮语重心长:“……管病人,要用心,但不能太过,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我们很多人根本不给自个儿的亲人手术?”
他顿了一顿,拿指关节在桌上扣了三下,据说这样可以把不吉利的事儿给转化了,晓芙和肖玮都忍不住笑了。
他接着说:“就是怕诊断会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这对病人是不利的,万一出现不好的结果,我们对自己的自责也会变相加大!”
“您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我要是医术再好点儿,就能治好他,至少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肖玮的面色又凝重起来。
致远的面色也凝重起来:“真要自责,也该是我,我是主刀医师。但如果我跟你这么想的话,我没法投入明天的工作,投入下一个手术,我做事儿会缩手缩脚。”他顿了一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刚开始主刀的时候,其实常常做噩梦,而且都是一样的梦,就是手术出意外了。一年多以后经验慢慢多起来,才慢慢好起来。”
“那什么时候才彻底好起来?”肖玮迫不及待地问。
致远又顿了一顿,自嘲地一笑:“说实话,我现在偶尔还会做。”
眼前的两个八零后都吃惊地望着他。
他却马上冲肖玮瞪起骆驼眼:“你小子要是告诉别人,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