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犹豫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那个周末,他给她买了一台索尼的数码摄像机,说:“Iphone太小,罩不下你,以后就对着它备课吧!”
她甜滋滋地往他怀里一钻:“谢谢马叔叔。”
刚开始不论大小事儿(她概念中的),只要她问他的看法,他多半会说:“挺好啊。”
“没了?”她心有不甘。
他就加仨字儿:“我觉着挺好啊。”
她试图换个问法:“哪儿好啊?”
“都挺不错的。”他拍拍她的脑袋,要么低头继续看他手里的书或报纸,要么就走开干别的事儿去了。她多少有点儿丧气,以前她爱他这份深沉,现在也爱,但爱的同时总有种遗憾,因为很多时候她不知道他对很多事情的真实想法。
然而共同生活了一些日子以后,她慢慢发现了一些也许他自己都没留心过的生活细节:比如早饭桌上要是有“秣陵茶社”的生煎包子,他必定多喝一碗粥。比如每天睡前,他必定把第二天要穿的皮鞋打上油,好好刷刷。
一天晚上,他从书房出来,要刷皮鞋。谁知一拉开鞋柜,里面他的几双皮鞋早让擦得贼亮贼亮的。他马上转身去了主卧,晓芙正哼着小调儿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放水使劲儿搓洗手上的黑鞋油。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在姥姥家厨房挓挲着俩手到处找塑胶手套,叨咕什么“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的咋咋呼呼的傻丫头……这会儿他二话没说,上前一把揽过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她为这猝不及防幸福得差点晕过去,任手上的水撩了一地。
又有一天,她逗他:“马院长,你这回升官,组织上有没有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开个小灶什么的?”
“嗨,食堂有什么吃什么。”他大大咧咧地说。
“食堂都有什么呀?”
“大锅饭呗。你给你外婆陪床的时候不也吃过么。”
晓芙瞪大了眼:“搞半天儿,医生和病人都吃一样的?”
他摸摸她的脑袋。
她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正拎着公文包要出门上班,她追出来,把一个黑色“丝芙兰”外包装袋塞给他:“喏,马院长,你的营养午餐。”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里头的粉色饭盒,挺意外地笑了:“其实食堂的饭菜没那么坏。”
她很不以为然:“我外婆说过,五九年她们供销社的大锅饭都比你们食堂的饭菜香;我外婆还说——”
他对着她那一开一阖的两瓣儿红嘴唇就咬了上去。
她马上就跟乖猫一样住了口,接下来的那一整天她都云里雾里的。
不论早晚周末,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看看电视新闻,从CCTV到CNN,从矿难毒奶到神七上天,从“飞鱼”吸毒到奥巴马正式上台,从光绪让□□毒死到卡扎菲把帐篷扎进克里姆林宫……政、体、军、经、文一个不落。
不论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人间鬼蜮、纵横捭阖,他看什么,她也都一脸兴致勃勃地跟着看,偶尔还叽哩哇啦地发表点儿什么,比如有一回看台岛立法委揪头发扯领带脱鞋打群架,她挺不屑地“切”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上回有个日本女议员碴架把胸罩都碴出来了!”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为迎合他而装腔作势,于是换台的时候也在什么这个勿扰那个大本营停留一会儿,晓芙理解他的煞费苦心,也不戳穿他,就那么百无聊赖看着。直到有一回他调到一个正重播《还珠格格》的地方台,顺口问了句:“那什么,小燕子还跟汪道涵的儿子搅和在一块儿呢?”
晓芙捂着肚子,差点笑背过去:“马叔叔,你太能整了!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然后她自认为挺诚恳地正视着他,“说实在的,我对这些恶俗的综艺节目,还有娱乐圈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真没什么兴趣,它们有多折磨你,就有多折磨我,所以以后咱们还是看点儿更有意义的东西吧。”
他多少有些下不来台,就用他那铁疙瘩似的胳膊按住她,一脸严肃地警告:“以后不许再喊我‘叔’!这不是乱伦么!”
晓芙笑得更厉害了。
每天睡前,她都喜欢抱着手提电脑坐在床上,追一两集美剧,他偶尔也凑过来看看,晓芙就给他解释一下前面的情节是什么什么。有一回她在看《实习医生格蕾》,他刚挨着她坐下,她就给他比划:“这红头发的女的是这卷毛男的老婆,他俩本来都住纽约,后来这女的跟卷毛男的好朋友上床被卷毛男发现了,一伤心他就一个人搬到西雅图来了。”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她立刻就想到从前听到的那个他前妻带着儿子跟个德国老头子跑了的传言,看他这副样子八成是真的。
她自觉失言,想补救一下,就强作欢颜,拉住他问:“美国医生的生活是不是都跟这剧里似的?”
他淡淡回一句:“电视剧都是瞎掰!”
“你都没怎么看,怎么知道是瞎掰?”
“知道我没看你还问我!”他说着就去抽屉里拿了一套换洗衣服往卫生间走。
“你不刚洗过澡么?”她挺奇怪。
他像失神的人被扎了一针猛醒过来似的,然后将错就错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再洗一次,又出汗了。”
她坐在床上,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心里恹恹的。结婚以来,哪怕是为她工作的事儿吵架那回,她也没这么难受过,好像是为他,也好像是为自己。
他这个澡比往常时间更长,等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下睡觉了。
谁知他刚睡下关了床头灯,就听见她在黑暗中轻叹了一声。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了,他知道她这样就是心里有事儿,他大概猜出来是为什么事儿,便转过身去拥住她,糙热的手在她已经五个月的凸肚皮上摩挲:“你说他俩会长什么样?”
她没作声。
“男孩无所谓,要是女孩,可千万别像我,不然我得加紧挣钱,给她俩长大整容。”他拿鼻子直刺挠她的后脖颈,那儿总弥漫着一种令他着迷的洗发水和乳液混杂的清甜气息。
她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和他脸对脸,很突兀又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大儿子长得更像你,还是像他妈妈?”打她搬进来的那天,她在这家里就没见着一张他儿子的照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了俩字儿:“都像。”然后便拿一个深吻封住了她的嘴。
我有话说:
下周四更新的就是这个了,提前改好放上来,大家周末愉快!
失陷的瓦窑堡
接下来的几个月,晓芙的身子真应了桃花眼那乌鸦嘴的预测,跟充气球似的膨胀了起来,这一切都拜她的好胃口所赐,用致远的话说,只要睁着眼睛,她就往嘴里塞东西。
致远现在轻易不敢带她上姥姥家吃饭,因为老太太总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有一回晓芙一口气消灭了两个肘子,老太太又笑眯眯地给她夹了第三个,致远马上过来把她面前
的碗筷给收走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齐声质问:“嘛呀你?”
他把骆驼眼一瞪:“不能再吃了,再吃孩子你都生不动!”
晓芙就气:“马致远,你是不是嫌我胖?”她心说:怪不得现在都不怎么碰我。
冬至那晚,不知道是不是羊肉锅子吃多了,洗完澡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很有内容。他装作没看见,上床关灯,黑暗中她越来越肉感的身子就香喷喷地靠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她的舌头就已经绕上了他的耳朵,手也没闲着,手指头跟骑马似的,从他的嘴唇一路“得儿得儿”地驰骋向南方。
他的大脑短路了几秒,然后赶紧把受攻击的那只耳朵往边一让,同时攥住她的那只不老实的手:
“别这样,再这样瓦窑堡就要失陷了,你都六个月了。”
“对呀,也就才六个月。”她在枕边湿湿热热地坏笑,“你还是赶紧泄泄火吧,憋久了容易长痘痘。”
他最终没守住底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觉得肚子疼,他赶紧请假带她上赵主任那儿做检查,还好胎心正常。赵主任说得很含蓄:“没什么大碍,但以后生活各方面都要注意些,毕竟她月份越来越大了,家里如果能有个人陪着她,各方面都能稳妥点儿。”
两人领了保胎药就回家了,他一路情绪都不是特别高,忧心忡忡地提议:“我说,咱还是请个钟点工吧,你说你这要万一有个闪失什么的,我又不在家可怎么办?”
刚结婚那会儿,他就提过一回,那会儿身子还算灵活的晓芙一口回绝:“不要!我就要看你天天吃我炒的菜,喝我煲的汤。”
经历过这场有惊无险,晓芙没那么坚持了,但她不喜欢家里多个陌生人,就说:“实在不行让我妈住过来吧。”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很缺心眼儿的提议,恨不能跟吸面条似的把它吸回嘴里。
致远更是不敢接下文,就进入下一话题:“我不反对你上班,但你能不能跟你老板打个招呼,从现在起就休产假,等生完孩子养好身子再回去上班。”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帮你算了一下,你这产假98天,晚婚30天,双胞胎15天,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个剖腹产的证明什么的,又15天,杂七杂八加一块儿一共158天。”
致远以为这么一大串扔过去,平时一碰数字就发懵的晓芙肯定给他绕晕了,只有“嗯啊”点头的份。晓芙听完,果然眼神涣散了一片,半晌又忽然凝聚了起来,炯炯地冲他放出智慧之光:“照你这个算法,我这离预产期还有一百来天,产后就只能休息个几十天,到时候我妈肯定不让我出月子去上班,那我老板还不把我给炒了?再说这会儿工作还没交接,我突然就回家了,这多不负责任啊?赵主任刚不都说了,没什么大碍。”她举起左手,竖起仨指头,“我对天发誓,保证再也不碰你了,行吗?从今晚开始,咱们就睡俩被窝。”
以前,他也许就笑了。今天他没有,挺不耐烦地皱着眉:“都这会儿了,你好好说话行吗?”
她的腌豇豆脾气马上上来了:“我一直都这么说话,你不乐意听,把耳朵捂起来得了。一个早上
都不开个笑脸,又不是你肚子疼,你皱什么眉头啊?你是不是觉着孩子要怎么样了,你娶我就娶亏了?”
“你这满嘴都胡沁什么呢?你这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及时刹住。
晓芙一下敏感起来:“像谁呀?”
他不作声,咬肌那儿一紧一紧的。
“像谁呀?马致远,你倒是说呀!”她不依不饶。
他的咬肌紧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抬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像谁,我就想让你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心疼自个儿的孩子。以后早上来得及,我就送你上班,来不及你就自己打的,好不好?”
她勉强点点头,心里却像存了食似的难受,难受得她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有了个让她事后想想就极度鄙视自己的行为:趁他上班的时候,彻查他的书房。她做得很是谨慎,每拿起一本书或一摞资料前,都拿三只圆珠笔比照好,以期物归原位,结果一无所获。
她就从姥姥下手,和老太太东拉西扯的时候,故意一脸没心没肺地嘻嘻笑道:“姥姥,致远跟他前妻为啥离婚呐?”
老太太轻描淡写一句:“两口子离婚还能为啥,感情不和。”
“您有她照片不?”
“没有。”
“她肯定特好看吧?”
“没你好看。”老太太话锋一转,“那啥,闺女啊,我弄了两坛子辣白菜,啥时候让你妈来装点儿回去,我一个人吃不完。”
没有任何突破口,这事儿也只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致远没再提让她提前休产假的事儿,只要早上不赶着查房什么的,他就亲自送她上班,只是他的话明显比前段时间少了,问他什么他就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别着股什么劲儿似的,连晓芙妈都看出来了。
大年初二一块儿吃饭的时候,致远跟晓芙爸在书房下围棋,晓芙妈就把女儿拖到一边问:“你俩吵架了?”
“没啊。”晓芙不想和她妈说太多。
晓芙妈撬不开缝儿,就叹了口气道:“你这心跟糙面条儿似的,肯定说了什么话他不乐意听,又不想跟你吵。”说罢又压低声道,“他中年再得子,也不容易,怎么担心都不为过,你没事儿的时候说两句软话宽慰宽慰他。两口子在一块儿,是比谁能先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比谁能占上风!我养你这么大,这点儿东西你还学不来么?!”
晓芙瞅着她妈那副贤妻良母的样子,一脸的瞠目结舌。
静下心来想想,她妈说得又不无道理,干嘛跟他较这个劲儿呢。换个角度看,她这挺了几个月的肚子,把自个儿吃得跟杨玉环似的(单就身材而言),孩子要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太不划算了。于是那晚回去后,她把北极熊一样的身子死乞白赖地滚进他怀里:“我打算初八一回去上班,就跟老板说提前休产假的事儿,实在不行,后面坐月子的时候我就办停薪留职。”
他不敢相信似的看了一眼怀中的她。
“你是不是一直生我气呢?”她把他腮帮子上的肉往两边轻轻那么一推,“别气了,笑一个。”
他在她发肿的鼻子上啄了一下,脸上慢慢现出一个久违的会心的笑。
初八那天一下班,等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晓芙就走进了桃花眼的办公室,在门上敲了三下:“周总,我有点事儿想找您谈谈。”
桃花眼已经关了电脑正要起身离开,这会儿只好说:“那赶紧坐下说吧。”他拿起桌上的苹果手机瞅一眼时间,腕上那块“积家”古董表俨然是饰品。
“好。”她极其轻缓地落了座,结果椅子还是不争气地“吱呀”了两声。
桃花眼的眉毛马上挑了一下,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呃……我考虑了好几个星期,就是——”她一下顿住,因为她忽觉一股热流自双腿间流出,预产期还有一个来月,她一下慌了神。
“就是什么呀?”桃花眼催问。
晓芙脸色惨白地低头看看泅湿的裤子,又抬头看看他。
桃花眼有些不耐烦了:“没事儿是吧?没事儿你就回去吧,我晚上还有事儿呢!”说着又瞅一眼手机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