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懂他,也压根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是不是心里也有她。或者,他对她,似乎始终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并没有一丝一毫男女间特别的暧昧。再想想爸爸说的那些“风华绝代的美女、才女”,他是不是只心仪小蚂蚁那样的,数理化满堂彩,记忆力像印刷机,长得像林志玲,和比尔盖茨握手的女孩呢?
她怏怏地喝完那杯茶,回到了包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朝马致远那儿瞅了一眼,那位正一脸兴致昂扬地她三姨父谈“医改”呢,似乎都没留心到她回桌了。
她轻轻叹口气,手不自觉地又攥住了桌上的小酒盅。一只糙热的大手立刻覆在她的手上,是鸿渐。她不由转过脸看着他,他那一头的蒿子毛仍旧指向天空,激动的时候更加坚韧。他冲她说:“还傻喝?今天谁再让你敬酒你都别喝了,全推给我!”
他本来是说给她一人听的,谁知道音量没压住,一桌人都听到了,女长辈们的脸立刻都笑成了朵朵鲜花:“哎哟,跑这儿琴瑟和鸣来了!”“哪儿就把她灌醉了?”“这丫头有福!”
致远的姥姥也冲鸿渐笑着说了一句:“这丫头心眼儿好,上回听说我胃口不好,特地给我买了半斤樱桃,洗好了送来给我吃。孩子,你娶了她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话别人听了没怎么样,外婆立刻就射来一道犀利的目光。晓芙读出了那目光的意思:“丫头都是赔钱货,养她这么大,胳膊肘向外拐。自己外婆在病里,想点樱桃吃,她不想去买就算了,还说上一车话。人家外婆提都没提,她倒晓得特为人家跑一趟!”
她立刻避开外婆的眼神,埋头狂吃菜。外婆却偏偏盯着她看,存心臊着她似的。
晚饭结束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亲相得是彻底没戏。
出包间下电梯的时候,如意算盘落空的外婆忽然和晓芙妈说了一句:“女儿是给人家养的,你要学会自己保全自己!”
晓芙妈一脸的莫名其妙:“妈,你又瞎念叨什么呢?”
外婆并未答话,而是又犀利地看了晓芙一眼,神秘地冷笑一声,又开始玩深沉。晓芙心知她是指樱桃的事儿,遂乖乖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不明就里的晓芙妈还转脸对女儿偷偷笑道:“你外婆又魔怔了!一准是知道四条腿看不上她老闺女,心里又不舒坦了。”
这浩浩荡荡的一拨人或开车,或打车,都走得差不多了,理所当然地把小姨和外婆留给了晓芙一家。
鸿渐开来的“君威”除他自己只能载四人,如果载了住在城南的小姨和外婆,那晓芙一家三口必有一人要落单。
正商量着,致远很绅士地说:“老人家,我车上还有空位子,要不你们坐我的车得了。”
外婆也算是个有骨气的老太太,这时候已经情知人家当不成她的半子了,不好意思再欠人一个人情,于是坚持着不肯。
致远的姥姥这时候发话了:“你们都坐一辆车。让晓芙坐我们的车好了,反正我们离得也不远。”
晓芙万念俱灰的双眼立刻忽闪过一道光芒。
“哎哟,那多麻烦,马主任明天还要上班呢!”晓芙妈客套了一句。
“不麻烦,嫂子,顺路的事儿!”致远说。
各自道别上车后,致远替副驾驶座上的姥姥系好安全带,头也不回地冲后座上的晓芙说了一句:“你明天不用早起吧?我先把姥姥送回去,姥姥平常都是这个点儿休息了。”
晓芙巴不得的一声,说:“那是当然。”
从饭店到姥姥家这一路,二人无话。
致远没熄火,让晓芙坐在车里看着。等他安置好姥姥出来时,发现晓芙已经自动挪到了副驾驶座上。
“天黑,我坐这儿好给你指路。”她煞有介事地说。
他有点想笑,但愣是绷着没笑,上了车。
只剩下他俩了,在这样狭小的一个空间里。
“我快离婚了!”她满怀希望地瞅着正正两眼直视前方,认真开车的他,不想错过他表情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然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她不知道他这是含蓄地暗示她说下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兴趣对这事儿往深里探究。
她心里没底了。这一没底,脑子也乱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到处乱跑,傻话就一句句地往外冒:
“你别看我们现在好像还在一起,其实我们俩那纯粹是包办婚姻,没什么感情基础。”
“你爸妈知道这些吗?”他问。
“我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们。你当年离婚的时候是怎么告诉你父母的?”
他的眉心慢慢拧成一小团疙瘩,有点儿不快道:“谁告诉你这些的?我跟你不是一辈儿人,我的经历对你没有任何借鉴意义!”
她不说话了。
前面忽然堵车了,好像是出了车祸,不远处警笛大作。
“把安全带系好!”他放缓了车速,忽然说。
她硬是倔着没动,酒意又涌了上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右肋上轻轻滑过,她睁开了眼。
原来,他正侧过身来替她系安全带呢。
她动了一下,他看她一眼:“路已经让疏通了,马上你就到家了!”
这一刻,他的脸离她这么近,呼吸都温温地喷在她的脸上,连他的呼吸都带着一股令人想入非非的粗犷,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也让她的耳膜滋滋生痒。
她一时情动,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心里跟火烧一样,都快烧出个窟窿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怎么办呢?”
他赶紧解开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坐回去,一面挂档,一面说:“你甭俩眼含秋水地瞅着我,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比你大一轮都不止!”
“也就十七岁。”她嘟囔了一句。
“十七岁还少啊?我和你小舅舅一样大,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我外婆那是超生游击队,凭什么我背这个黑锅啊?”
“我儿子都快九岁了,见你得叫你一声姐。”
“你儿子小我十七,喊我姐;凭什么我小你十七,就得喊你叔啊?这都什么逻辑啊!”
“别无理取闹!”
“我这不是跟你讲道理呢吗?”
他不理她了,他这一招最治她。
他也没问她住哪儿,但是却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楼兰路八号大门口。大概是酒席上听哪位多嘴的亲眷说的。
“你为什么忽然间对我这么冷?你对我就一点儿都不动心吗?”晓芙不甘心地问。
“别胡说,安分点儿!”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你,你让我怎么安分得下来啊?”
“你喝多了,赶紧下车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她看着他那一脸的冷漠,五脏六腑都结成了朵朵冰花。
但她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是因为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的快离婚了!”
“那跟我没关系,我和你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相交点的。”他的话就像一把冰锄,一下一下地把她结冰的心锄得四分五裂。
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推开车门,下去了。
人间四月天
“回来了?还以为你让白大褂绑票了呢!”晓芙一进家门,鸿渐便迎了上来。
家里有个人,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暖,问道:“你不是该回部队的吗?怎么在家呢?”
这些日子,鸿渐已经习惯了她的爱搭不理,这会儿倒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啊,我看你喝那么多酒,怕你——”
他话音未落,晓芙猛一把推开他,一俯身的功夫,便哗啦啦吐了一地,开胸毛衣和里面的黑色打底衫上都让溅上了。
“没事吧?赶紧站过来。”他把她从呕吐物里小心地掺过来,扶到了沙发上,“坐这儿,我给你倒水去。”
等他从厨房烧好热水端出来,晓芙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沉沉的呼吸里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哨声。
他试着把她推醒,可她只发出一阵极不耐烦的哼哼唧唧。他只好帮她把吐脏的开胸毛衣脱下来,只剩下里面的一件修身的黑色打底衫,胸前也让溅上了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帮她把黑色打底衫脱了,然后把上身只着一件乳白色文胸的她抱进主卧,掀开被子,把她放了进去,再替她盖好。
刚要离开,晓芙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搁在她热乎乎的胸口,他的手也跟着热起来。她朝他微张了一下醉眼,用近乎呓语般的声音说:“勒得我难受。”便又阖上眼皮,头一歪睡过去了。
他明白过来,她是想让他帮着把文胸也脱了,她是从来都不穿文胸睡觉的。
他不禁笑了,双手伸到她的身后,熟门熟路地解开了她文胸的搭扣,好久没离她这么近,他让她热乎乎的身子和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撩拨得心里一动。这会儿虽然她闭着眼,他也没敢过多去看,再看事情就更盘根错节了。他迅速替她重新盖好被子,关上灯,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半裸着醒来的晓芙,浑身跟被人让绳子绑了一夜似的难受,她找了件睡袍披上。嗓子干得厉害,她走进厨房,用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张口就喝,连喝了两大杯。一抬眼看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打白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阿福姐,里面都是吃的,够喂你一个礼拜了。
她拉开了冰箱冷藏室的门,一下就愣住了,里面塞满了熟食;她又拉开冷冻室的门,里面塞满了速冻的包子饺子粽子。
她苦笑了一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心里憋闷得难受,不想一人呆着,就给手榴弹打电话,没想到是手榴弹她妈接的,说她一早儿就去上班了,把手机落在家里了。晓芙惊讶了:“她肚子都大成那样了,还上班呢?”
手榴弹她妈立刻就笑道:“哪能人人都像你这么好福气,在家当全职太太呢?”
晓芙搭讪着笑了两声,心说:你哪儿知道我这都快闷死了!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就上大院幼儿园找她那大肚子的发小去了。
还没进园子,隔着铁栅栏就看见手榴弹正一手叉着后腰站在那儿,目不斜视地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从滑梯上下来,不时叮嘱上一两句。有个调皮鬼等不及了,不等前面那孩子下去,就从滑梯里头钻出来。她不顾大肚子,赶紧把后头的那孩子抱下来放地上,又俯身教育了那孩子两句,好像是要他不要争抢。晓芙想喊她,却没张口。
看门大爷冲晓芙招呼了一声,打开了电动门让她进去,晓芙冲他笑着摆摆手,匆匆离开了。
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等车停在了她面前,她又冲人师傅说不用了,慢慢踱步到不远处的公车站,赶上一趟回楼兰路的车。才上午十点,车子里头空空的,为数不多的几位乘客都是老年人,从他们那一身装扮看,估计是上附近的公园舞剑舞扇子回来的。
车停在一所重点大学门口的时候,上来一对青年男女,手里都拿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叠A4纸,晓芙揣测,那应该是一叠简历。从他们未脱稚气的表情看,应该都还是在校大学生,正忙着找实习和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果然,他们谈起了人才市场,男大学生显然已经试过水了,跟女大学生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那里头人多得他妈跟逃难似的,你得他妈的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女大学生嗔怪。
“没办法,这竞争残酷的社会磨灭了我阳春白雪的激情。”男大学生老气横秋道。
车到了省人才市场门口,晓芙目送着他俩下了车。
隔着车窗,她看见不远处人才市场的大楼前让人挤得快水泄不通了,跟中高考考场外围着的那群殷殷期盼的家长一样,还不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幅人山人海的景象呢。
第二天下午,晓芙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四月里的天这么晴好,阳光从满街飘絮的法国梧桐里筛下斑斑点点的金色,有人从树下走过,那金色便也落在他们的脸上。人才市场里的年轻人们却没有这份情致去欣赏这份景致,幼时常拿梧桐树的果子玩的晓芙此刻也和他们一样。
前一天,她在家闭关写了半个下午的简历,把她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那几个月“延长”到了一年,家庭住址,她没写楼兰路八号,写的是手榴弹郊区小家的地址。一大早就去复印店打了一大叠出来,也用个文件袋装好。
这会儿,穿了一身西装套裙的她正抱着那个文件袋在一家企业的展台前排队,收简历的是个表情木然的女人。轮到晓芙前面那男孩的时候,表情木然的女人往他双手递过去的简历上匆匆扫了一眼,用同样木然的声音对他说:“我们只要211,985的。”
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孩不乐意了:“可你们也没在报纸上,宣传海报提到这个呀!”
那女人还是一脸木然:“现在告诉你也不晚!下一位。”
男孩火了,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啪”的扔到他们展台后的宣传板上,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女人的脑袋上。
那女人赶紧站起来退后一步,拿手点着他:“你敢动手!”
男孩破口骂道:“□□妈!动手怎么了?要不是看你他妈是一女的,我大耳刮子抽你丫的信不信?我他妈早饭都没吃,倒了三趟公交车,挤了这么老半天,你他妈现在跟我说这个?早你们他妈干什么去了?用人单位了不起啊?看准了我们有求于你们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