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车外抛来的绢帕、鲜花更多了,斑斓缭乱。分不清究竟是仰慕长公主所掷,还是惊艳顾钦辞的俊颜而投。
下一瞬,就有一方织绣鸳鸯戏水的丝帕勾在顾钦辞腰间金丝玉带环扣上,男人淡漠面容神情微愣,低头瞥见那抹桃粉,不耐蹙了蹙眉。然后,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丝帕边角,当着满街姑娘的面,随手丢弃。
反倒是上马车的速度更加利落,砰地关上了车门。
不知为何,宁扶疏见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被热情女子调戏的良家少男之形象。
再瞧顾钦辞浑身肌肉都透出避之不及,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当真是活脱脱像极。
宁扶疏忍不住觉得好笑,起先还只是自己抿唇偷偷地笑,到后来,双肩颤动愈来愈剧烈,两点薄泪渗出眼角,明媚张扬的笑声环绕逼仄车厢,她捧腹笑个不止,带动头顶珠钗步摇窸窣作响。
时下女子讲究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为美。能像这般明晃晃展露皓齿,又声线爽朗的,只怕仅朝歌长公主一人。
……独一无二。
顾钦辞视线停留半晌,他从没否认过宁扶疏的美艳,可他不喜欢看她笑。他要长公主哭,要她在自己面前战栗颤抖,要她难受哽咽,这样,顾钦辞才痛快。
宁扶疏笑泪迷眼间,忽而,似有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
抬眸不偏不倚迎上顾钦辞眼瞳漆黑如夜,目光阴郁似霜刃,她连忙收敛上扬嘴角,身体往旁侧微挪让了让,给顾钦辞腾出恰能落座的空余位置。
马匹仰脖发出一声长啸,铁蹄踏踏,銮驾车轮重新滚动前行。
车外熙攘丝毫不见消减,甚至偶有嗓门大些的议论穿透车壁门板,断断续续钻入耳廓。
宁扶疏百无聊赖,随意听了两句,又望了眼身侧明明少有表情,但因正襟危坐平添严肃气场的人,忽而启唇:“侯爷鲜少出门,在今日之前大抵不为百姓相识,可过了今日……”
“过了今日如何?”宁扶疏没想到顾钦辞会接话。
她戏谑莞尔:“自然会传出流言,说本宫路遇年轻俊朗小郎君,三言两语便勾得郎君丢了魂,爬上本宫车鸾。且那布帘将车厢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内里风光,惹人浮想联翩。”
“兴许还会有民间笔者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写成小话本,售于市面。连书名本宫都想好了,就叫《风流公主俏侯爷》。”
“侯爷觉得如何?”
她歪了头去看顾钦辞,眉眼弯弯,毫不意外地遭来顾钦辞一记冰冷眼刀。宁扶疏却并没有眼神闪躲,反而心底暗搓搓地感慨:
同样都是吃人间五谷长大的,怎么偏就这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让天光云影失色,恍似吸引了日月精华般,连横眉冷目都顶顶养眼好看。
她问:“侯爷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钦辞嗓音低沉,微眯眼眸牢盯住她,“依臣愚见,不如叫《当朝长公主之死》更合适些。”
一道无影无形的杀气自那个“死”字溢出,没缘由的,宁扶疏在四月孟霞的午后感到丝缕寒凉钻骨。
她咽了咽口水,闭嘴端坐回原处。
美色误人、色令智昏呐。
宁扶疏深刻懊恼,她和原主朝歌长公主在喜好美男这一点上,属实是同道中人。要怪就怪顾钦辞这张脸实在生得太好,叫她不由自主说出撩拨之语,忘了身边这人在半个月前还想要掐断她喉咙。
身边蓦地沉默,顾钦辞淡淡瞥了眼宁扶疏看似抬手扶正头顶步摇,实则平缓调整呼吸的小动作,微挑眉梢。
……怕他?
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摄政长公主也会怕?
他从中掘出了一丝愉悦,如种芽不断生长蔓延,盖过连日来拘束金陵的烦闷,乃至唇角微勾上扬。但又被他不着痕迹地立马压下,闭合眼睛养神。
突然,好似有什么东西缓慢靠近自己。
常年习武征战练就的敏锐直觉使顾钦辞猛地睁眼,眸底霎有寒意。只见一双手小心翼翼伸至半空,阳光照在凤仙花红蔻丹,聚成一点斑驳亮纹。
“殿下又想到其他书名了?”顾钦辞开口。
“非也。”宁扶疏轻笑道,“本宫是见侯爷头顶落了花瓣,想帮你取下来。”
她手快,说话的同时趁机手指灵活略过男子紫金发冠。
如羽毛轻轻抚过,下一秒,一片纯白点缀她素白指间。
是朵栀子花。
宁扶疏捻起凑到鼻前,深深嗅闻:“嗯——”
“好香。”
刻意拉长的尾音拖出如痴如醉的旖旎,不知是单纯夸花香,还是暗喻熙平侯香。
而当她含妩带媚的话音散在车厢内,果不其然瞧见顾钦辞耳根浮现薄薄绯红,似彤霞点染上了白云。
宁扶疏方才便看出来了,顾钦辞念丝帕丢回街市时的神情并非完全只有嫌弃,还有些许难言的、隐晦的、青涩的不好意思,或可称之为羞赧。
触碰闺阁姑娘家的东西尚且如此,更枉论面对大楚第一美人明目张扬的调戏,怎可能无波无澜。
宁扶疏对他此刻反应很是得意,明明满心抗拒,明明不知所措,可被宁扶疏用一个他必不可能拒绝的理由牵制着,只能坐在朝歌长公主身边,嗅见独属于女子的脂粉淡香,皮肤愈烫。
且宁扶疏断定顾钦辞不会跟她计较,因为一旦计较了,就是承认脸皮薄。而真正脸皮薄的人,惯会打肿脸充胖子,装也装出厚脸皮遮羞。
哼,谁让顾钦辞刚才故意吓唬她来着。
倘若不找回场子,长公主的颜面何存。
但她自也懂得见好就收,状似不在意地将栀子花瓣信手丢出车窗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给他一个台阶下。
顾钦辞重新阖上眼皮子。
他也放她一马。
之后两人各自如同陌生人沉默,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宁扶疏递出长公主令牌,禁卫军核验后,车夫重新甩动缰绳,驱赶马匹前行。
被允准在皇宫大内乘坐舆车,这是皇帝给长姐独一份的厚重恩宠。
宁扶疏去了审理六部贪墨案件的大理寺。
主簿见长公主殿下亲临,连忙起身行礼,邀长公主上座主位。却在目光触及顾钦辞的刹那,愣了愣。
按理说驸马爷不可在朝中领要职,也就是不可参与朝政。但偏偏顾钦辞又有正二品熙平侯这个勋爵在身,如若要过问朝政也算合情合理。
他究竟是给人赐座呢?
还是将人领到偏厅呢?
两相纠结间,大理寺少卿已经整理好近几日的审案文书与卷宗,呈至长公主面前。
宁扶疏一目多行扫过看了两眼,而后手臂往前伸出,对顾钦辞道:“侯爷也来瞧瞧?”
一句话,主簿霎时心如明镜,搬来椅子放在离长公主最近的侧首,哈腰恭敬地请驸马爷落座。
但顾钦辞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宁扶疏递来那厚厚整沓纸。他读得认真,几乎字无遗漏,还就站在堂下看,脚底如树根牢牢钉在地面,一动不动,摆明了下那位主簿的脸。
且他熙平侯站着,其余人就绝对没资格坐着,不得不佝背弯腰伺候着等他看完卷宗。
顾钦辞最厌恶别人将他看成长公主的附庸,无论是谁犯了这个忌讳,都得付出代价。
注意力放回卷宗上,六部官员贪赃敛财的案子差不多结了,白纸黑字将每人各贪污多少银两,这些银两分别来自何处,记录得清清楚楚。
其中,单北地军资粮饷这一项就占了半数之多,足足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全长成了贪官污吏身上肥膘。
顾钦辞手劲不由自主加大,揉皱宣纸。
宁扶疏走到他身边:“侯爷可愿随本宫再去趟户部?”
这回顾钦辞没有犹豫,啪的将卷宗拍在桌案,大步流星径直走在宁扶疏前头上了马车。
从大理寺到户部,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穿透车帘,宁扶疏望见金吾卫抱着数多贴有红字封条的铁皮木箱子,不断往户部里头搬,而杨子规在旁指挥。
那是他们刚从涉事官员府邸搜出的赃银,依律需当悉数充入国库。
宁扶疏放下布帘,却没有下车。
她见顾钦辞面色愈渐黑比铁锅,突然开口:“总共一百六十万两白银,本宫可以照比例折合成兵器盔甲、军装粮草,还有现银,即日发往边关。”
“但需要侯爷帮忙。”
顾钦辞闻言看着她,静默须臾,森寒眉目倏尔一点点坠入冰窖。
他当宁扶疏怎会突然做起好事,原来良心发现是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真。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臣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值得殿下利用的。”顾钦辞冷声,“顾家的兵权?还是父兄两州统帅的位置?殿下看中哪一样了?”
【滴!智能系统连接,请宿主注意。身边人怒气值正在急剧上升:顾钦辞,怒气值八十、八十五、九十……】
系统机械无情的声音和顾钦辞咬牙切齿的嗓音同时响起,宁扶疏慵懒倚靠车壁的背脊猛然一震。神经紧绷,大脑立刻飞速转动起来。
她来不及思索顾钦辞为什么会曲解她的话意,宁扶疏坐直身子的刹那匆匆瞥过窗外景色。马车正行走在幽长甬道,前方巡逻禁卫军距他们少说一里之远。
又眼睫闪烁瞥见顾钦辞平放在大腿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动作幅度和系统输出怒气值升高的频率完全相同。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宁扶疏咽了口唾沫,深知自己扬声高喊来人的速度,比不上顾钦辞动手掐人的速度。
又是只能自救。
“侯爷真会说笑。”她忙不迭开口,先截断怒气值变动要紧。而且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镇定,宁扶疏唇角勾出一抹笑,继续说:“本宫一介女流之辈,不会领兵打仗,要兵权和统帅之位做什么。”
顾钦辞指尖不动了,顿在半空。
宁扶疏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本宫说的帮忙,不过是想借用侯爷的名义,将这笔银两送往北境。”她在顾钦辞微有狐疑的眼神下,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渣女语录:“你若非觉得这是利用,那就是吧,本宫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后——
宁扶疏僵硬绷紧的脊梁骨终于得以放松,她知道,顾钦辞明白她的用意了。
这笔银两,对北地将士而言,是天降横财。倘若一如往常走国库拨款的流程,必定引起众人怀疑。多方打探之下,难免知晓中央官员贪污边关粮饷的实证,寒了将士们肝胆忠心。
而以顾钦辞的名义运送军资,便如同远在富贵之地的晚辈给家中送钱。
可他不明白……
“殿下如果不多此一举带臣进宫,所有银两便都将归入国库。在您鞭长可及之处,想贪多少就贪多少,岂不快哉?何必断了自己行便利的路?”顾钦辞指尖又开始轻点。
九十四、九十五……
“……侯爷说话还真是耿直。”宁扶疏嘴角抽搐,强行正了神色,“这些银两本就属于镇北军,收编的每一位将士都是我大楚子民。本宫受万民供养衣食无忧,却妄图搜刮民脂民膏害苍生食不果腹,这像什么话。”
说完,她偷偷去看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
很好,非但没停,反而动作愈快。
宁扶疏盛满眼眶的苦涩都要溢出来了,只能再接再厉,狠下心浅浅骂了自己一句:“侯爷放心,本宫这人虽然不怎么样,但缺德事,总归干不出的。”
【数据更新,怒气值回归原位:七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