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这是?”
与熊珺祺的话相悖,少年郎往后缩了缩脖子,嘴上支支吾吾地说道,看那神色,竟像是有些恐惧。
“磨蹭什么?”
熊珺祺神色微凛,冷冷地反问道。但下一个转瞬,他却又察觉到些许不妥,便是将细剑负于身后,让秋舫因为阻挡而瞧不真切。
毕竟像他这样的冷面剑客,只要剑在手中,再凭借那双冷漠的眸子,任谁被他盯着都会觉得背心发凉,好像下一个眨眼间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秋舫应了一声,终于按捺住心中的不情不愿,伸长脖子,将头递了过去。
不料熊珺祺却是将手指置于他眉心前方,突然闭目凝神,如同老僧入定,一言不发起来。
秋舫正欲开口询问,便觉得周身一阵劲风暴起,院落之中登时飞沙扬尘、乱叶纷飞。少年郎急忙埋头一看,这阵突然爆发出来的狂风竟是以自己为中心,直从脚边卷起,四散开去,甚至将瘦弱的身子骨托飞几寸。
“师叔?”
秋舫急呼,他看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只觉得实属怪异,想要向熊珺祺求救。
谁料熊珺祺理也不理,双目仍旧紧闭,不知是被这阵狂风冲撞,还是胸中波涛汹涌,指向吴秋舫眉心的手指正微微发颤,衣袍也被风撩得猎猎作响。
不待秋舫反应过来场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眉心又突然闪现出一条暗红色的细线,此线如丝,若隐若现,下细瞧来,甚至缠绕一圈微弱的光晕。
而后才过片刻,这道殷红细线逐渐扩散,如一滴墨汁跌入清泉,迅速晕染开去,最终汇成一柄剑的脉络。
“这一剑,你是否肯说?”
此时,熊珺祺才缓缓睁目,表情凝重地向秋舫问道。后者眉心的剑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符号或者标记,而是一柄比前些日自己使出的心中剑更强的剑意。
熊珺祺想起昔日吴秋舫掏出的短剑,只觉得这小子秘密颇多,但性子同样极犟,若是他又欲咬定青山不放松,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闻言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师叔的话里话外,他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只好闭口不答。
此时风声渐小,枯枝落叶跌回地面,小院里仍是一派秋色尽染的平稳岁月,方才骤起的狂风似乎并不存在。
只是熊珺祺手中的细剑还有一丝微颤。
见熊珺祺双眼紧盯着自己的眉心,秋舫疑惑地抬起手中,指尖划过额头,一阵凹凸不平的触感传递到少年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
“这是一柄剑。”熊珺祺瞧出了端倪,眉头也松开了一些,他将手一抬,将暗红色的细剑抛回剑鞘,末了,还不忘瞧上一眼,似乎才显得安心。
“师叔,弟子实在不知这是为何。”秋舫嗫嚅道,脑海里也飞速寻找起与之相关的事情来。
“剑意,犹在我之上,不过,并不像是有害之物。”
熊珺祺一向高傲,单论剑道修为,他自认造诣不凡,世间能超越他的剑道高手,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此时能让他发出这般赞叹者,怕是更少。
此言一出,秋舫更是纳闷,沉吟半晌,才犹疑道:“前阵子,徵侯山的李长风说他送我一剑,当时便是用手指点过我的眉心。只不过...”
说到此处,秋舫停顿下来。
“只不过什么?”熊珺祺追问一句。
“只不过他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胜过师叔。”秋舫不敢相信熊珺祺口中的剑意便是李长风送与他的一剑,毕竟一个十岁小童,任是千年难遇的仙资,也不可能有如此高的造诣。
“不要以貌取人。”熊珺祺简短地答道。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自然也不肯相信一个十岁小童便能使出胜过他的一剑。
但这剑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吴秋舫的眉心处,熊珺祺方才运用法力查探,少年眉心的一剑颇为怪异,似乎还设有某些禁制,只是他对结界之道并不了解,也看不出这禁制究竟是何物。
“那天我与徵侯山的众人对阵时,也曾觉得眉心有异。”吴秋舫回忆起来,犹记得那一日在剑将落在张启头顶之时,眉心突然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但随着他迅速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杀意,这股异样便又消失不见。
“不明白,但这剑看来,无甚坏处,随他去吧。”熊珺祺摇了摇头道,既然猜不透的事情,那还是不猜为好。
“不过,既然你想知道何为意、何为念,大可好好揣摩。”不等秋舫答话,熊珺祺又补上一句。
“是,只是弟子一会将要回到墨宗,若是带着这道...莫名其妙的东西,怕是有些不妥。”吴秋舫一边摸着自己的眉心,一边犯难地说道。
“无碍,将外表抹去便是。”熊珺祺平静道,说罢,大手一挥,秋舫眉心的小剑便无影无踪,只是眉心的异样仍在心中盘旋。
“那弟子现行告辞。”秋舫颔首说道,此时的他,也该回到墨宗了。
熊珺祺点了点头,终于是不再搭话,与少年郎擦肩而过,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毕竟今日的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说话对他而言,可比耍一场剑更易令自己身心俱疲。
时近黄昏,暮色渐渐蚕食起晚霞流光,秋舫也换回了王谷芽的身份。
一脚踏入院门,沿着逶迤的小径前行,绕过两处花坛,便已到了墨宗的腹地,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中,脸上出了沉稳,似乎也找不到别的神情。
秋舫暗自摇了摇头,这些下人们,一入墨宗的大门,便将一生也献给了墨宗,任凭今后自己家中如何,似乎都与自己不再相关。
“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传进秋舫的耳朵里,秋舫回过头来,印入眼帘之人,自然是与他行了个方便的刘总管。
“不敢耽搁,谢谢刘爷爷关爱。”
秋舫恭敬答道,那副小人的神情已经学得是有模有样。
“家里人可还好?”刘总管捋了捋白色的长须,与秋舫笑道。
秋舫闻言,心中沉了一下,只觉得这刘爷爷也太客气了一些,来来去去,都要向他家人问一个好。不过少年也未去多想,仍旧恭敬道:“谢刘爷爷牵挂,爹娘一切都好,小的放心了。”
“放心啊,放心了就好,那你去歇着吧,小姐一定还道你要晚些回府呢。”刘总管笑意不减,缓缓摆了摆手,再为秋舫行了个方便,毕竟这个时辰了,再贸然闯入小姐的院子,似乎也不太合适。
“是,小的知道了。”秋舫颔首说道,便是独自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屋子几经拾掇,虽然算不算一尘不染,但也说得上简洁整饬。奈何此间屋子年久无人居住,空气里还时不时飘荡有一丝潮湿带来的霉味。
秋舫蹙着眉坐在床沿,手指正在轻轻触碰眉心。虽然纹路被熊珺祺抹去,但温热之感尚未消散。
少年心中嘀咕道:“李长风这小子当真有这般厉害?这样随手的一剑竟能让九师叔也甘拜下风。”
旋即,秋芳又使劲地甩了甩头,在他眼中,这必然是不可能之事。
徵侯山上,能人异士并不比东极门少,但也绝不可能任何阿猫阿狗都能够有无穷造化。
秋舫不知道的是,徵侯山的后山,还有一位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岁月的老祖,他一直在后山之中,不曾现世,当然了,他流传人间的信息太少,以至于他已经羽化也未可知。
而这位李长风也是自后山中而出,或许有着老祖的弟子或者传人的特殊身份也未可知,这样说来,有一些特殊的本事,倒也说得过去。
秋舫思前想后,人也已经慢慢瘫倒在床上,今天跑了这样一趟也是极累。
而他眉心的剑意,也始终不曾消退。虽然这道剑纹称不上累赘,但自打这玩意现身之后,便在源源不断吞噬秋舫体内的法力。起初还不觉得有异,但时间似水、流去无声,几个时辰过去后,秋舫的脑子竟有些昏沉,一阵困意袭来,终于是让他跌倒在温润的被窝里。
困意与倦意裹挟着一场遥远的梦境将昏睡的少年郎带走。
先是震明山的林林总总纷至沓来,秋舫见到晏青云在茅屋当中,坐于一枚褪了色的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神色清冷。秋舫一边奔跑,一边叫嚷,往那座养他成人的茅屋冲去,只不过不管他叫得有多么大声,晏青云始终不肯睁开双眼。
正当秋舫纳闷着平常耳聪目明的师父怎么还纹丝不动时,晏青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不等秋舫走近,晏青云便从喉中吐出一滩脓血。
秋舫见了,身形暴射,梦境里,他的速度好像变得更疾更快。
可不等他触碰到晏青云的一瞬间,这梦境突然被一剑斩碎,化为青烟一路飘去,秋舫又跌入黑暗之中,他手指狂动,想要画出一张符来,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里,却让他的法力完全无法施展。
正当秋舫出声大喊之际,黑暗的天空又被撕开一道口子,起初只是散发着一丝微弱的白光,而后突又散作一个殷红的剑纹,与秋舫眉心的剑纹无异。
秋舫连忙大叫起“师父”二字来,但无论他多么撕心裂肺的吼声,在这片茫茫天地中都如同银针入海,没有丝毫回响。
又过片刻,这道剑纹里才冒出一个黑影来,秋舫定睛一瞧,只觉得这身影矮小,颇有几分眼熟。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似乎遇见一股吸力,朝着那道黑影飞去,飞至一半又戛然而止,成了一株随波逐流的浮萍,悬停在空中。
此刻,他才看清眼前的人影。
这道人影正单手掣剑,剑光灿若霜雪,他的唇角凝出一丝笑意,悠悠说道:“吴师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