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他瞪眼道:“收下。”
春时不说话了,僵在那儿不动弹,反正就是不收。
陈天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着罢,上回把你吓着了,我买这个也就是为了给你压压惊,你收了头油,就别躲我了,可好?”
春时瞪大了眼:“奴婢哪有这个资格?奴婢,奴婢也没躲着少爷……”
春时不会撒谎,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她满面通红,那是因为说谎而感到惭愧。
陈天驰笑道:“行了,我知道你没躲我。上次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以前什么样儿,以后还什么样儿。不过这头油你就收下罢,当是我买你的保证,可好?保证不把上次的事儿说出去,这成不成?”
春时思索了一阵子,她实在很喜欢这份精致的礼物,从锦囊到瓶子再到瓶子里装的东西,她哪样儿都很喜欢。姑娘家天生抵挡不住这类物品的诱惑,不得不说陈天驰真是选对了物件。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眼皮子浅的投降了,她点点头,把头油收起来,心里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这不是少爷送的,这是为了不叫她说出去的封口费!虽然她本来也不会说出去,不过有了这份礼物,以后就是有人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陈天驰不知道五两银子就将这小丫鬟的嘴巴给买死了,甚至还叫她偷偷发下了这样的愿誓。他只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天压在心口,坠得他难受。
如今小丫鬟和他和好如初,陈天驰高兴之下,竟然觉得今晚的汤分外鲜美,还想□□时再端一碗来。
春时涨红了脸,另一半早被她喝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忐忑不安地望着三少爷,却没想对方只是发出一阵大笑,就叫她回去歇着了。
春时羞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丫鬟?馋成这样!她抱着食盒慌忙推开门而去,刚走出书房没多远,就听见耳边一声冷笑,春明正站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春明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哟,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脸蛋这么红?莫不是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春时涨红了脸,不肯多说一句。她口舌笨拙,几乎没跟人吵过架,就算偶尔有小争小吵,那也是被人欺负的份儿,自个儿是憋死了都蹦不出半个字来的。
春时见她不说话也没放过她:“没想到啊春时,你才来几天?怎么就日日回房这么晚?以前春香在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勤快哪!你这么勤快,怎么不瘦反倒还胖了一圈?”
春明生气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春时还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吵闹。一则她正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不会好听,二则她们都是三少爷的丫鬟,闹起来也不好看。
她抱着食盒绕过春明要走,却被春明一把攥住胳膊:“走什么?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你还知道廉耻?天天勾引爷们儿在房里——”
“春明!”
一声呵斥把春明的声音打断,春绣沉着脸从院门外进来,瞧了眼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在外面闹得像什么样子?少爷的事也是我们能说的?”
春明撇着嘴,心中不服,声音却也小了:“这小蹄子日日守在书房,笔墨丫头而已,怎就能伺候得脸红了?”
春绣板着脸:“行了,春时还小,说这个有的没的做什么?这会子天晚了,你还不快去收拾床帐?别忘了自个儿的本份!”
这还是春绣头一回发火,春明吓了一跳,不敢再放肆,只朝着春时狠狠瞪了一眼,不甘而去。
待晚间无人,春绣才在房里对春时说道:“我虽责骂了春明,只是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们做丫鬟的,虽然主子给了几分体面,但到底还要知道自己的本份,你好好在书房伺候,莫要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这话犹如一个耳光打在春时脸上,打得她火辣辣地疼。春绣的声音不重,甚至都不比对着春明的疾言厉色,像个大姐姐般拉着她的手谆谆教诲,但春时却觉得她宁愿被春明骂一顿,也不想面对这样的春绣。
她几不可闻地挤出一声“知道了”,春绣便吹了灯睡下。可一片黑暗里,春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通房
春时病了。
这半个月她看着吃得珠圆玉润,气色鲜艳,可底子摆在这儿,到底经不起半点风雨。她又是个喜欢心里压事儿瞎琢磨的人,被春绣这么一顿不轻不重地说,夜里敞了凉风,就病倒了。
她病得不算太严重,但怎么着也得卧床修养个两三日。春时躺在屋里睡得昏昏沉沉,却没料到外头早闹得沸沸扬扬了。
四个大丫鬟里,春明是床帐丫头,专为三少爷铺床叠被。这床帐丫鬟在谁家都有些暧昧,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通房丫头都由床帐丫鬟而来,是以春明在院子里一向有几分体面,二夫人对她也比对寻常人要多抬举一些。
之前的笔墨丫鬟春香一向跋扈张扬,和春明正撞在了一处,二人暗地里较劲儿,春绣在中间调停着,三少爷的院子倒还算平静。春香走后,春绣是个不声不语的沉稳性格,不爱跟人争抢什么,春明在院里就是独一份儿的了。
这短短半个来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除了春绣,谁没吃过她几次亏?就连春雨也被她当着面冷嘲暗讽过。大小丫鬟们都不敢声张,只因就算说了,三少爷多半也不会管。三少爷喜欢美人儿,春明却是这院里生得最美的,她们哪能比得过?
那天春时被她堵在院门口这么一顿嘲讽,虽然被春绣喝住,但满院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因此春时这么一病倒,气氛顿时就微妙起来。
虽说春时刚进来没多久,好歹也是个大丫鬟,春明这回欺负人欺负得过了头。一众丫鬟都等着她被春绣再狠狠教训一顿,毕竟整个院子也就只有春绣还有这个资格。
谁料春明确实被教训了,教训她的却不是春绣,而是三少爷。
消息传到春时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她好起来能去书房伺候了。她去蒋妈妈那儿拿汤,被蒋妈妈拉住好一顿问,见她还是一副懵懂样子,这才悄悄告诉她,春明被三少爷叫到书房一顿训,最后是春绣求情,这才算完。
蒋妈妈说完望着春时,脸上神情欣慰不已:“我们家小花儿也长大了啊!”
春时又感动又惶恐,再看到三少爷的时候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三少爷待她还是如常,喝汤吃菜,就让她回去了。
她躲得比耗子见到猫还快,出门时候正巧撞上春明打水出来,春时赶忙朝她摆出笑脸:“春明姐姐。”
春明愣了一下,冷着脸脚步飞快地过去了,从头到尾没对她说半个字。春时站在原地,感觉不远处扫地的小丫鬟都在拿眼角余光偷偷瞧她,不由脸色涨红。
春明又生她的气了。
三少爷有夜读的习惯,吃完夜宵之后消消食,再读半个时辰的书就睡。笔墨丫鬟和床帐丫鬟之间的交集也就在这里。见春时出去提餐盒了,春明就要嘱咐底下人烧水,她也得自己收拾好,去替少爷铺床叠被。
以往春明和春时见面还会互相笑笑,聊上两句,如今春明可是再也不理她了。不仅不理她,脸上连个笑也没有,板着脸面色如霜,无论春时怎么讨好搭话,她都把春时当成隐形人。
春时很受伤。
春时是个心思有点重的小姑娘,这件事在她简单的生活里简直就是像天塌下来一样的大事儿,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十几天下来人居然瘦了一圈!
陈天驰一抬眼看见坐在他对面埋头呼呼喝汤的小丫鬟,顿觉十分不解,难道春时的病还没好么?怎么天天拿好饭好菜好汤水喂着,人不胖反倒还瘦了?!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两碗汤全给春时喝了算了……
陈天驰吃完菜一抹嘴巴称赞道:“今晚的凉拌豆腐丝不错,明儿再做这个罢。”
春时点头道好。
陈天驰没话找话:“我上次送你的茉莉头油呢?怎不见你拿出来用?”见春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皱眉道:“这女儿家头发最要紧,你看你这一头黄毛,像什么样子?头油给了你你就拿出来用,对头发好!你可别不识货,放在柜子里糟蹋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见春时毫无反应只知道点头,不由有点泄气,又觉得自己这么啰嗦这小丫鬟还不领情,真是白瞎了自个儿一片好心。到底心不甘,陈天驰小声说道:“多少姑娘喜欢得很,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这小声嘀咕的一句话,倒真钻进春时的心里了。
春明已经有大半个月不理她了,被人无视的滋味儿不好受,春时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办法。陈天驰这么一提醒,她倒真想出个点子来。
她想把头油送给春明,说不定春明就愿意搭理她了。
春时犹豫了好几天,她实在舍不得。春时从小到大都过的是苦日子,就没有几样属于自己的宝贝。陈天驰送她的茉莉头油算是她十几年人生中的第一样珍宝。从得到它的那天起,春时就把它珍惜地放了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摸摸看看,连打开闻一闻都不曾——她怕不小心洒了。
她数了数自个儿三个月来攒下的银子,一共也就一两,一半还是当了大丫鬟之后月例升了才攒出来的。这些年被卖来卖去,她身上也没落下一个子儿,这一两银子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但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也买不起这头油的一半。
春时一咬牙,狠狠心,隔了几天,就把头油送给了春明。
春明果真很高兴,她自小被卖入陈家,在三少爷院子里伺候这么多年,也是很识货的。上个月玉粉阁刚出的新品茉莉头油,小姐妹们都说好闻得紧。可那茉莉头油要五两银子一瓶,比桂花头油还贵二两!她想了好久,都没狠下心买。
如今春时送了她这个,正合她心意。春明摸了摸手里的小瓷瓶,对春时露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
原本还在心疼的春时,望着她的笑,顿时觉得值了。
当天晚上,春明沐浴完毕,从梳妆盒里摸出这瓶头油,望着镜子里艳丽的容颜,微微一笑。
二夫人前些日子叫她过去问话,说是问话,却也没问几句,反倒赏了她一根簪子。春明含羞收了,却不想第二日,二夫人又把春绣给叫去了。
过了一天,她发现春绣腕上多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春明顿时警惕起来。
从前春香在的时候,她一直防着春香。春香走了,来了个少爷挺喜欢的春时,她又改防着春时了。防来防去,她却遗漏了春绣!
春绣是和春香一道被选上来的,是三少爷院子里最“老”的“老人”了,她管着三少爷的衣裳,平日里坐在那儿寡言少语,却稳稳地压在自己头上。
过了年三少爷就满二十了。别家男儿二十的时候,不说成亲,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可三少爷到现在还是个童子鸡呢!春明知道二夫人是什么意思,叫她去,□□绣去,赏她们东西,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三少爷要抬通房丫头了。
而放眼整个院子,四个大丫鬟里,也只有她和春绣最有希望。
她长得漂亮,又是伺候床帐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通房不都是这么来的?可春绣年纪比她大,性子比她沉稳,名声比她好,伺候三少爷的时间比她长,甚至连春绣那温柔的长相,在二夫人的眼里,都比她这种狐媚的模样来得好得多!
春明越想越心慌,她被春绣压制久了,心却不服。三少爷年过二十还没娶亲,第一个通房的意义非凡,若能抢在春绣的前头成为三少爷的通房,以后她在院子里的地位可就稳稳当当的了。若伺候得好了,被抬为妾室也是有可能的!
春明细细抹了些头油,那一头秀发乌黑亮丽,铜镜里映出她刚洗过还带着粉红的脸,那眉那眼,怎么看怎么美。她对着镜子一笑,起身朝三少爷的卧房走去。
陈天驰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变幻莫测,即使是春时这呆呆蠢蠢的小丫鬟也不例外。前几日还一副闷闷不乐愁绪万千的模样,今儿看着就喜笑颜开了。不过小丫鬟开心,他看着倒也快活,盯着春时喝完两碗汤,陈天驰这才满意地回了房。
推开房门他就感觉一阵不对劲儿。
三少爷性子挑得很,阖府人都知道,所以三少爷的房间是所有主子里唯一一个不许别人燃香的。而今晚陈天驰推开房门,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在他鼻尖萦绕。
在这扑鼻的香气环绕下,一个窈窕的美人朝他缓缓走来。
授受
春明忐忑万分。
她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衣裳,上好的料子尽显妖娆身段。一头乌发不似寻常那般编成辫子,而是直直地坠在身后,带着刚洗过的水润和清香。行走间秀发微微晃动,散发出一股茉莉的香气。
她带着一万分的柔情铺床叠被,站在帘子后等三少爷回来,眼看三少爷推开房门,脸上含笑,春明赶忙迎上前去。
“少爷……”春明笑得妩媚,“床铺好了,早点歇着罢?”
陈天驰点了点头,嘴角笑意微收。春明踮起脚尖伸出手要解他衣扣,行动间暗香浮动。
陈天驰好似不经意地问道:“什么味道?”
春明暗喜:“可能是奴婢刚才洗了头,带的香味?”她仰起脖子,想叫陈天驰闻见那似有似无的香气。
谁料陈天驰皱眉道:“这不是茉莉头油的味道么?”他冷着脸,一把拂开春明:“罢了,我自己来。”
春明心下一沉,勉强笑道:“怎么能叫少爷做这个?还是奴婢来罢。”
春明再度上前,却见一向温和的三少爷已经沉下脸来:“出去。”
春明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半步,跪倒在地,眼圈一红:“少爷,奴婢做错了什么?”
陈天驰盯着她那头乌黑的秀发,声音微沉:“我不喜房间用熏香,这你应当知道。”
春明心头猛地一动,她仰头望着陈天驰,声音惊惶地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是春时送给奴婢的头油,奴婢原本也没有用这个的习惯的,都是春时她——”
“住口!”
一声暴喝,春明惊得呆了,她鼓足勇气抬头,却被三少爷眼里的冷意震住,剩下一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三少爷声音里好似含了冰刃一般:“你出去。”
春明再不敢辩驳,捂着脸夺门而出。此时此刻她心里恨透了春时,若不是她送了这瓶该死的头油,今日她也不会这样没脸!